这时她终于移开视线,看向自己的两个孩子:“James,Alex。”
她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崔循靠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问:“妈妈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听陈姨说你们在沙嘴道附近吃晚餐,就猜你们会来这里。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三天内起码见你们一面,现在——”她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超过第三天了。”
“妈妈是直接从拍卖行过来的吗?”崔循问,沈弥点点头,说:“走吧,带你们去吃宵夜。”
崔融和崔循先去冲澡,沈弥看向留昭。
“我和之前实习的同事约好了。”留昭避开她的目光,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深夜的维港,依然有很多人在街道上流连不去。留昭一个人走人群中,心中充斥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如果不是被崔循吓到,他是可以和沈弥正常相处的,但现在,他又变成了一只袒露自己伤口的动物,他不该在沈弥面前露出这一面,这会让她变得非常冷酷。
她的本性并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留昭走到河岸边,再也不想动,他靠着栏杆看着漆黑的水面,附近一家店铺里播放着声调沙哑的老歌。
他想起第一次见沈弥,是在妈妈的病房里。那时候他觉得她非常年轻,她的五官是一种轮廓分明,冰冷而高傲的美,但她偶尔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痛苦和迷茫的表情。
留茉是非常坚定的人,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在自己选择的生活中,充分享受并照顾着她的房间、她的孩子、她研究的那些植物。留昭在妈妈这种坚定而蓬勃的能量中长大,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些跟在妈妈身边做课题的学生姐姐们,偶尔会迷茫、忧愁、难过。
留茉的骨灰被送走时,留昭用力抓着她的手不敢放开。去往崔家别墅的那段路程漫长得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七岁的他靠在沈弥的身边,一边流泪一边瑟瑟发抖,她最终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留昭记得那天她衬衫的颜色,像一束阳光融化在了白色的画布上。
心中的痛苦让他再也无法忍受,留昭掏出手机,翻出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温峤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留昭?”
留昭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女孩的声音陡然慌乱起来:“喂!你在哪儿?怎么了?”
“维港。”留昭无声地流着眼泪,一边问:“你的工作怎么样?”
“忙死了,做什么狗屁经理。”温峤抱怨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别哭了,再哭我也要跟着哭了。”
留昭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忍不住低声说:“没有妈妈是什么感觉啊?”
“你这是瞎子问盲人吗?”温峤被他逗笑了,声音又低落下去:“你知道的,就那样呗。”
那边隐约传来有人大声叫着“Wendy姐”的声音,留昭说:“你去忙吧。”
温峤只好说:“等你回云京请你吃饭!我的工资高了不少。”
挂掉电话,留昭又在街头待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坐车回沈弥的公寓。
吃完宵夜,沈弥依然要回拍卖行那边,崔循挽着她的手臂说:“我和妈妈一起过去,再让司机送我回来。”
崔融于是和母亲告别,独自开车回去。
午夜的道路上很安静,崔循靠在母亲肩头,突然说:“妈妈,我好喜欢留昭啊。”
沈弥嗤笑了一声,只是说:“别像你爸爸。”
车里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别太像我。”
崔融回到家时,低头看了一眼玄关处的拖鞋,问依然守在厨房岛台边的陈姨:“留昭回来有吃东西吗?”
陈姨摇摇头:“没有,留昭少爷直接回房了。”
崔融站在通往客房的走廊边,他慢慢走进那处被米色和繁丽的地毯构造的通道,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德加,在留昭还画画的时候,蓝色是他最爱用的颜色。
他停在那副画前观赏了许久,最终没有走进那扇门。
崔家的别墅一直像一处幽静的深潭,茂密的森林隔绝了城市的声响,所有的佣人只会在适合的时间出现,他们像是这栋房子的伴生品。
崔融记得自己十一岁时,某一天早上醒来,整栋房子都活了起来,佣人们进进出出,面带惊慌,训犬人牵着猎犬在森林周围寻找什么,崔融从来不知道这里住着这么多人。
他看见母亲从楼上冲下来,她赤着脚,穿着藕色的丝绸睡袍,披散的长发有些凌乱,她的神情极力压抑着焦虑和愤怒,路过崔融的身边时没有向他看上一眼。
他们不断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崔融记得是那天被母亲抱回来的男孩。
保姆过来给崔融穿上外套和拖鞋,他尾随着母亲的身影,过了一会儿,崔循也醒了,被保姆抱在怀中,他们一起跟着母亲身后,她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忽然间,她看见了一根彩色的线头挂在玫瑰丛里,她拨开那些茂密的、盛放的玫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她的神情依然崩得很紧,但是没有叫醒他,她弯下腰,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陌生的小孩抱着他们母亲的脖子,崔循跟在身后执拗地叫妈妈,她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严厉到近乎粗暴地对保姆说,把他们带走。
一个母亲可以对她的孩子作出的最严酷的否定,就是否定他们的存在。崔循还太小,不足以理解那些眼神,但崔融已经完全知道,母亲希望他们从未存在过,她无法爱她的孩子,于是那个依恋着她的陌生小动物就成了她情绪的出口。
他完全地依恋她、信赖她,而她有时候难以抑制喷薄而出的爱意,让旁观的崔融好奇,人真的不会被这样强烈的感情淹没吗?
崔融无动于衷,而年幼的循完全被这两个人的相处点燃了。他从小就是一个力气大得古怪的孩子,当他第一次把那个小孩按在地上揍时,崔融确信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这个会夺走母亲注意力的生物。
那一整年父亲都没有回来过,他们的争斗旷日持久,终于在有一次循举起石头一下下砸向他时,那是一次几乎得逞的谋杀。母亲将循拖到客厅,在他背上抽断了两根藤条,血一滴滴地从孩子的背上滴落,他依然不肯低头地盯着母亲,那是一双年幼的凶兽的眼睛,他在说,要么你爱我,要么你杀了我。
这次两个孩子都在医院住了很久,在这期间,母亲屈服了。崔融始终不知道,她是为了那个孩子的性命屈服,还是为了循的执拗和祈求屈服。但无论如何,她是一个做出了选择就一定会贯彻到底的人,崔融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某一天开始,他真的从她身上感觉到了爱,她克服了对她的两个孩子的厌恶和抗拒。
崔融已经等待太久,当他第一次从母亲身上感受到亲近时,他只觉得怪异。他的目光有时落到那个被疏远的孩子身上,会有点克制不住愉悦地想,啊,你又一次失去了妈妈。
失去了依恋的对象,那个孩子在这栋巨大的别墅里就像一株孤独的植物,崔融有时会忍不住靠近观察他。一年多后,他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看着那个孩子画蜡笔画,父亲突然从门外走进来。
崔融一直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非常美丽的人。他们在外貌上占尽优势,有时候他跟随父母出席一些宴会,他能感到无数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向他们看来,他们不仅年轻美貌,而且生机勃勃,姿态高贵。
从门外走进来的父亲几乎让他感到陌生,他形销骨立,就像是大病初愈,或是从一场漫长的折磨里幸存。
崔融想起他在这一年中问过母亲一次,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母亲露出冰冷的神情,说他在崔家老宅,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
父亲漠然的目光扫过来,在看到那个孩子时,突然又一次变得兴致勃勃,他走过来伸手将他抱了起来,注视着孩子的脸颊问,你是昭吗?我是爸爸,叫Daddy。
崔融注意到被陌生人抱在怀中的小孩僵硬又不自在,他在一瞬间几乎生出一种想要解救他的冲动,但是孩子观察着抱住他的人,被他的虚弱和病容打动了,他伸出手搂住了陌生人的脖子,近乎怜悯地叫他“Daddy”,在这个词被叫出口的一瞬间,他忍不住又一次露出了依恋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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