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淅沥的水声中,时章埋在宋拂之耳后,语气低低地说:“宋老师特别好。”
宋拂之勾了勾唇,很骄傲地回了句:“那肯定的。”
洗了个澡反而不困了,两人挤在床上谁也没闭眼。
宋拂之换了几个睡姿都不得劲,最后干脆直接把腿跷到了时章腰上。
“揉揉。”宋拂之说。
时章刚洗完澡没穿上衣,锁骨那还都是细密的水珠。
他跪坐在宋拂之身边,肌肉大刀阔斧地敞着,动作却很小心,低眉顺眼地给宋拂之揉腿。
时章一边揉还一边说:“腿腿累着了。”
宋拂之差点把自己呛死,硬汉能不能不要突然说叠词?
这么被服务着,宋拂之又觉得有点困了,手掌松垮地圈着时章的后腰,指尖从皮筋边缘往里探,一下下按着时章那块凹凸不平的隐秘皮肤。
自从看到这片伤疤之后,宋拂之有事没事就爱摸摸它。
时章最开始很应激,还没碰到就往旁边躲。
现在被宋拂之弄习惯了,被碰了半天时章都没反应,只是有点无奈地看着宋拂之。
这会儿的气氛是很温存的,做完最亲密的事之后就这样安静地蜷在对方身边,身上散发着对方的味道,可以放心大胆地变得纯粹赤裸,不用伪装。
宋拂之闭着眼睛,指尖在时章那块皮肤上游荡,脑子很放松,所以想也没想就问出来了:“疼不疼啊当时?”
问完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好像问过这个问题了。
时章说这伤是小时候调皮弄的,疼不疼他也不记得了。
没想到这次时章停顿了很久,轻声说了个“疼的”。
宋拂之睁开眼,轻轻拉住时章的手腕。
时章顺着他的力道,跟着躺到宋拂之身边。
“你们高中或者大学的寝室夜聊吗?”宋拂之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时章笑笑:“聊,都聊。”
“那要不要跟室友聊聊。”
宋拂之尽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不想聊咱们就睡觉。”
时章眨眨眼睛,心情也跟着一松,唇角甚至带着点笑,“聊的。”
其实时章没想过这辈子有可能把这件事说出口,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没人会掀他的裤子看那么寸的一块皮肤,再一个就是确实不想说,他都三十几了,再说那些几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像是卖惨。
但是如果对方是宋拂之,时章便觉得没关系了。
宋拂之说他会接纳时章的一切,他刚刚……也确实做到了,即使很艰难,即使浑身大汗淋漓。
他很直接地给了时章很强烈的包容,用他那颗强大而温柔的心。
时章双手在身后攥着衬衣,拼命咬牙,颈侧鼓胀的血管跳得飞快,眼前只有宋拂之潮红而高傲的脸。
时章差点在最后的刹那落下泪来。
这么好的人,让时章愿意捧出一颗残破的真心交到他手里,因为他知道,宋拂之能治好他。
“我怕你听了就没好心情了。”时章还是有点不忍。
宋拂之说“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心情就会好。”
今晚的宋老师太不一样了,时章难耐地拉着他,很不合时宜地亲了他一口。
“是我妈烫的,但我也怪不了她。”
时章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讲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
时章说他想从头讲,于是宋拂之就安静地从头听。
时章的妈是酒店服务员,颇有姿色,这辈子的终极目标就是嫁个有钱人,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时章的爸正好就是那个有钱人,那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漂亮女人睡一觉。
于是在几十年前,杯盘狼藉的夜晚,一个出轨的男人,一个贫穷的女人,就这么有了时章。
怀胎十月诞下一个胖乎乎的大胖小子,女人以为自己拥有了飞上枝头的翅膀,却在男人冷淡的眼神中,得知他已经和门当户对的女孩结了婚。
男人就这样把女人和婴儿丢在了阴湿的角落,自己大步流星地走了。
多么俗套的故事,放在陈旧的故事会小杂本儿里都没人想看。
但当这样的事真的发生在现实,便成了一部可笑可悲的哑剧。
幻梦破灭,女人不仅没有摇身一变成为有钱人的太太,反而仍然只能呆在她那破旧不堪的小楼里,丢了工作,还多了一张只会哇哇大哭的嘴。
她常常突然大哭,尖叫,摔东西,捂住婴儿的口鼻,看着小生命挣扎,她再崩溃地放开手。
那时的时章还太小太小了,这是真的没有记忆。
幸好婴儿没有记忆。
但等时章长大一点,几岁的年纪,母亲仍然不见好转,不再像以前那么激烈,而是常常陷入长久的低落悲伤。她的情绪有时突然暴躁,言行激动,时章就是她最顺手的出气筒。
时章身后的伤就是那么来的。
那天母亲刚烧了壶开水,时章那么小的小孩,站在她身边说肚子饿,想吃东西,她不知怎么就突然爆发了。
憔悴的女人却拥有恐怖的力量,拖过小孩,拽下裤子狠揍了他一下,下一秒她看到正在尖啸的开水壶,便毫无犹豫地伸出了手。
不知多久后她回过神来,抱着早已哭叫得发晕的儿子冲凉,去找医生,在小诊所里嚎啕大哭。
许多许多年后,时章学习了很多知识,走了很远的距离,偶尔被迫回忆起曾经的事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他母亲应该是患上了产后抑郁症。
男人抛弃,婴儿哭闹,她那么穷,甚至都没听说过心理医生,也不知道这是种病,她是生病了。
在毫无干预,甚至持续恶化的环境下,短暂的产后抑郁症会成为长期的精神疾病,而她只觉得痛苦,不知道怎么自救。
说来可笑,这样的生活竟是被时章的父亲改变的。
时章磕磕绊绊地上了小学之后,有天放学后,极少出现在家里的父亲突然出现。
他西装笔挺,和他们破败窄小的小屋格格不入。
非婚生子的抚养权一般归母亲,但父亲这时出现,领养了时章,从此在法律上,时章就是他时正霖的儿子。
然而时正霖没有让时章跟他回时家,而是仍然将他留在了这条巷子里。
父亲给了母子俩一大笔钱,后来母亲用这笔钱离开了这个地狱般的地方,好像是出了国。
于是就剩下时章一个人,他只有每个月足够支付生活的抚养费,和偶尔前来视察的父亲。
也是在很后来,时章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在法律上认了自己这个儿子——
因为那年时正霖的妻子生产,生出来的是个女儿,时妍。
很荒谬很丑陋的经历,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像是最劣质的庸俗小说里都懒得去描述的身世,就这样轻飘飘地降落在时章生命里。
时章尽量讲得简明扼要,拿去所有修饰词,言语间也不带感情,但他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宋拂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脚都变得冰凉。
于是讲到时妍的出生,时章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时章后悔了,他还是不应该说的,宋拂之没必要听他说这些陈旧而不堪的破事,他是家庭幸福的孩子,应该一直快乐,不应该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事了,就这样。”
反而是时章安抚般地吻了吻宋拂之,盖住他单薄颤动的睫毛,轻声哄他,“睡觉吧,你就当你做了一个噩梦。”
宋拂之没说话,按着时章的脑袋,让他转了个方向。
于是变成了时章面朝墙侧躺,宋拂之从身后抱着他。
“睡了啊?”时章想回头问他,又被宋拂之摁着脑袋推了回去。
宋拂之的额头抵在时章后背,很轻地“嗯”了一声。
房间陷入沉寂,浅淡的月色薄薄地笼在两人身上。
过了很久很久,好像冰川都融化,太阳都坠落,时章才感到,肩胛骨那块的皮肤上渐渐渗入一片沉默的湿意。
心尖被猛地一掐,时章鼻头突然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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