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鸿生说:“我选择走更贴近人民的道路。我与他们又没有个人矛盾。”
记者拐弯抹角地问:“你对曾经的上级、同僚,有什么想法或看法吗?关于他们的失败。”
接到这个问题,叶鸿生沉默一会,神色变得柔和很多。
叶鸿生对他说:“除了孙先生之外,国军里面,我最尊重的人就是我的上司。我们只是信仰不同。”
记者对他的回答不满,指出:“可你亲自击败了他。”
叶鸿生苦笑着,回答道:“好吧。我击败了他,我辜负了曾经的兄弟,无论别人怎么看。我走红色道路,我相信共产主义。”
叶鸿生柔和了眼,又讲:“我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但我心里没有坏意思。前一阵子,我看着窗外,还看到燕子回来了……”
记者怔怔地望着他,被他的风格所震撼,扶一下眼镜。不管是中共还是国民党,军队干部很少有人是这种风格,太感性了一点。他不知道叶鸿生想到阮君烈自然柔和下来,遇到旁人未必这样。
记者说:“这条道路……”
记者很想说:这条道路前景不妙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想着改?想往回走吗?
他虽然没讲,但是问题呼之欲出。
叶鸿生笑起来,坦率回答道:“我们党犯过严重错误,干扰了人民生活,对不起他们。由于党内宗派主义对立情绪,错判了很多同志。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不可能有群众基础,会坚持走新的道路。”
记者若有所思地走了,回去写了一篇报道。
叶鸿生想想,应该给中央军委汇报,以免引火烧身。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此事还是引起党内议论,一些人认为他措辞太软,但是没有原则性问题,另一些人认为,叶鸿生不该对重大问题表态,缺乏军人的纪律性,尤其是不该“谄媚国民党”。他们认为“你走红色道路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是为了正义!国民党犯下的过错不少,有谁出来跟你认罪?”
叶鸿生回家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出格。阮君烈肯定会注意到报道。叶鸿生说不出更硬的话来。叶鸿生诚心诚意写检查,自我批评,写满三张信纸,交给军委。
军委首长看过,叫大家“多看主流”、“多看实际行动”,息事宁人。
众人议论两天,国家大事需要瞩目,小事很快就过去了。叶鸿生注意到,国民党方面一如既往地声讨他,但是阮君烈没有亲自出面,也没有开口。
叶鸿生站在楼下,看燕子衔泥,在房子周围做窝。
金生设计的宅子已经盖好,但是阮君烈没有回去看过。宝铃和宝鼎呆在大城市,孩子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去住。
叶鸿生正在楼下闲看,被孙琳琳拽住衣襟。
孙琳琳嚷嚷着,要去放风筝。
叶鸿生拿着纸风筝,陪小姑娘往公园走。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阮君烈的消息。
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叶鸿生经常翻阅报纸,很少看到阮君烈的消息。
他经常幻想,希望阮君烈会通过什么方式给他只字片语。没想到,当消息真的传来,他得到的是阮君烈的死讯。
叶鸿生抚摸着照片,泪水纵横。
宝铃不是说,阮君烈手术成功,恢复得不错吗?叶鸿生悲痛地想着,这是怎么回事?阮君烈生活条件优越,医疗条件也不错,年纪比他轻,结果还是比他死得早……
叶鸿生一夜无眠,陷入无边无际的追想。他在灯光下看着照片,看着年轻时候的恋人。
阮君烈的笑容像刻在金板上一样,熠熠生辉,吸取了他生命中最诚挚的爱意。叶鸿生无法相信,这样富有活力、宁死不屈的男子也会在岁月中凋零。
送牛奶的车子开到家属楼下,发出乒呤乓啷的声音。
天已经亮了。很快孙琳琳要起床,吃饭上学。
叶鸿生赶紧先去洗脸,再把稀饭热上。
他给军区致电,让他们安排飞机,自己先去北京。
叶鸿生与阮君烈都是军政人物,在两个阵营。叶鸿生去台湾,参加阮君烈的葬礼,有必要汇报上级,事先备案。
第79章
叶鸿生简单拿些日用品,匆匆驾机赶到北京。
初夏时节,北京城还有丝丝凉意。在机场,一队士兵来接叶鸿生,开车载他去目的地。车子到达香山附近,老首长喜欢爬山,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在山脚下落户。叶鸿生走进一个僻静的四合院,里面别有洞天,好几个老头子坐在天井里面打牌,见到他来,一起叫道:“让你出门一趟好难!在家韬光养晦?”
叶鸿生摆手:“我不爱到处走。你们腿脚好。”
退休后,叶鸿生很少在政坛上活动,顶多管管军区的事情,跟老战友见面也少。这一次他到北京,军委老首长把他的朋友都叫来,其中有陈铮和其他中共干部。
有朋友调侃道:“我们叫你出来,你不理,阮子然一叫你你就去?他活着的时候搞不接触政策,死了才见,想自抬身价?”
叶鸿生不跟他计较,客气道:“我不是先来看你们?我同子然从小就认识,我去送送他。”
有人笑说:“你看他是真的,看我们是顺便。”
陈铮与叶鸿生关系最好,插嘴说:“他去治丧,你呷什么醋?等你去八宝山革命公墓,他也会来的。”
众人都笑起来,感叹自己离八宝山越来越近。
老首长从屋里走出来,惊讶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众人笑着,把纸牌收起来,准备吃饭。
叶鸿生坐下来,跟领导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老首长同意了,沉吟道:“阮子然早年有点影响力,现在也不行了。他应该有安排,我们也要给你安排,免得出差错。”老首长决定让“统一联盟”的人出马,陪叶鸿生赴台。统盟是个文人发起的小组织,不起眼一点,随行带上便衣。
正商量着,有人讲:“不晓得国民党给阮子然什么待遇?立碑?著书?进纪念馆?”
其他人一听,革命精神重新焕发,要跟国民党比一比。
有人对叶鸿生说:“我认识电影厂领导,到时给你拍一部电影!”
有人讲:“请作协的同志给你写传记!”
有人讲:“我儿子在搞红色旅游区,到时候把你的故居列进景点,做重点宣讲!”
叶鸿生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不用。”
老首长大笑起来,调侃道:“他不爱出风头。你们这些人啊,为党工作这么多年,还这么低级趣味!”
有人不乐意了,说:“我怎么低级了?现在你没有钱,人人都看不起你,羡慕大款。你当政委,不住别墅、穿好衣,群众打心眼里不拿你当回事,共产党干部这么寒碜?跟着你有什么好处?别说普通群众,我们自己干部如果少发一个月奖金,一个个躺在床上不愿意干活,不骂到嘴皮子发干,他们不会住嘴!”
陈铮不同意,反驳说:“心里全是好处的人,都是不信仰我们的人。不能惯着他们,搞坏风气。社会风气已经变坏了。”
但是陈铮也不同意叶鸿生的低调,他说:“你不爱出风头是对的,党组织不能不考虑政治效应。有人毁你名声,你不自辩,久而久之,群众就认为你是错的。多少年后的清白对你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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