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回头,看着他。
阮君烈说:“难道你觉得现在好?”
周培忧愁地叹一口气。
国民党退守台湾,经过大规模反共清洗,杀死一批人。党内斗争造成又一批人被软禁,被摈退。周培和阮君烈周围本来有些故交朋友,如今熟悉的人寥寥可数。开党禁之后,形式更加复杂。他们都很不满意现状。
周培寻求乐观精神,说:“等中共垮了,我们总有一点机会。”
阮君烈瞥他一眼,说:“你哪来的乐观?就算中共突然垮台,我们也不见得有机会。还有你忘记了失败的教训?一个内部的对手垮掉,不见得你就有好结果!如果共产党垮了,我们也不成,中华之邦怎么办?”
周培纠结地想着,吃一片番茄。
阮君烈接着说:“我身体不行了,想见叶宾卿。你帮我想想办法。”
周培惊呆了。
阮君烈毫无预兆地抛出一个难题,棘手程度远超过徒手剥栗子。周培结结巴巴地说:“你……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我早跟你说他是共产党,你不信……”
阮君烈把盘子挪开,对周培说:“你帮我瞒一瞒。”
周培快要抓狂了,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我互为肱骨,在党内发声,维持‘三不政策’是我们的基本立足点,一旦你跟他来往就是自打耳光,自毁长城!你到底怎么回事?上次你见徐正恩已经不妥,让人说三道四。叶宾卿还不是普通的共产党……”
阮君烈扫他一眼。
周培反问:“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帮我想想!我家亲戚也有共产党,我和他们划清敌我,心里难道一点不想念?你不要党德?”
阮君烈正要开口,周培急忙说:“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彤生想想!多想想!”
阮君烈坐在沙发上,阴郁地看着他。
周培宽慰道:“你忍一忍。”
阮君烈不搭腔。
周培劝说他:“你总要等等,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跟中共博弈需要耐心。”
阮君烈不耐烦道:“你博弈你的,我又不去跟叶宾卿投降,怕什么?”
周培只好说:“要体现气节,就不能见面。”
阮君烈击掌:“好,我最赞成气节!忍辱不是气节,我建议开出海陆空军,先跟美军死战,不要等五百年后!把他们赶出中华海域,不再受人辖制!然后挥师北上,跟中共决一雌雄!”
周培扶着额头,叹息道:“不能脱离现实……”
阮君烈看他一眼,无情地说:“这就不是气节了,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周培万般无奈,表示难办。
阮君烈发怒道:“我坚持了几十年,还不能证明自己?为了党国,我跟我亲哥哥只见过一面!我和宾卿四十年没见面!倒是常常同一些势利眼见面。他们是什么货色?鼠目寸光!配跟我讲话?不跟中共接触,其他什么人都能抱在一起,会显得有能耐?”
周培安慰他,说:“你兄弟的事情,后来放行了。”
阮君烈不快地说:“早就该同意的事情。金生帮中共做过什么?他不就是把自己的钱给穷人。这是我阮家的钱,他想给谁给谁!何况你我也赞成平均地权,不是跟共产党干得一样?有些人家中良田万顷舍不得分,穷人饿死也不给!等把江山丢掉,到岛上来,他们就会分地了!”
周培忙站起来,去掩他的嘴:“你少说两句。”
阮君烈挥开他,不耐烦道:“中共搞土地革命,我们也想搞的。可惜党众富富贵贵的亲戚朋友太多,舍不得动刀,结果一些人受不了,跑出去当共产党,要给穷人谋生存。事情不就是这样?有什么不敢承认!”
周培如临大敌:“千万谨言!你可不能左转……”
阮君烈笑一声:“我不会出去说的,你急什么?我往哪里转?这些事是我能定的吗?你我不说,天下人又没变成傻子。蒋公就是第一个明白人,内战打起来,他立即发《辩证法》给我们看,只给高级军官看,你别说你忘了!还是你亲自发的!仔细想想,蒋公不就是要我们学习一下共产党的长处吗?”
周培把手按在阮君烈身上,苦口婆心道:“子然!今天这些话你千万不能跟人说,影响很坏!旁人要骂你糊涂,不分党派亲疏!”
阮君烈冷着脸,不讲话。
周培找话来安慰他。
阮君烈说:“我做过心脏手术,还能活几年?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
周培无言以对,坐下来,低头削水果。
削着削着,他的眼泪流下来。周培抹了一下泪,手上浮起筋脉,老态毕露。阮君烈不禁回想起周培年轻时的摸样。周培身穿军礼服,在会议上宣讲党务,慷慨激昂。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六十年?
事到如今,阮君烈感到自己像一柄陈旧而华贵的佩剑,意义大于用途。国民党祭祖的时候会把这柄佩剑取出来,象征性地挥舞两下,立刻放回架子上。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不会有人想仗剑而行,做天下第一的英主。周培像一卷古旧的经文,只有在祭祖的时候,子孙拿出来念一遍。
周培老了,和自己一样。逼他没有用,现实艰难,他解决不了问题。在周培这里说不通,到其他人那里更说不通。
阮君烈沉重地站起来,向周培告辞。
回到家中,他脱下外衣,感到有些困倦。阮君烈照例去书房,在纱帐中躺下,盖上锦被。一沾枕头,他立即睡着,浸入沉迷的梦境。
梦中,他照例梦见叶鸿生,但是与以往不同,叶鸿生立在一艘船上,于万顷碧波之中,对他绽放波光粼粼的笑容。阮君烈站在山巅,看见他就骑上马,策马奔驰,赶到岸边。
到了那里,他才发现,两人之间距离还很遥远。船不靠岸,叶鸿生无法上岸。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叶鸿生离不开那艘船,也无法左右航线。叶鸿生始终看着他,用一双温柔的眼眸。阮君烈很着急,他决定跳下水。
一沾水,阮君烈腿脚抽筋,有溺水的感觉。他狼狈地爬上岸,在草地上休息。
叶鸿生远远注视他,用目光抚慰他。
阮君烈决定用套索去勾那艘船,可惜他找不到足够长的绳索。他在岸边找,去木屋附近找,哪里都找不到绳索。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刮来一阵风,将船向远处推。风力强劲,船在水中摇摆,终于远去,朝着他到达不了的方向。
阮君烈独自留在岸边,感觉到水温变冷。
叶鸿生消失后,寒意很快变成荒凉。水流逐渐干涸,河道变窄。木叶尽数脱落,无边无际地脱落,自枝干上萧萧而落。土地干旱,一道道龟裂。
阮君烈烦躁而干渴。他渴得厉害,又不敢接近泥泞的河床,逐渐感觉到四肢无力,筋疲力尽地倒下,卧在岸边。
这种干渴的感觉如此真实,甚至让阮君烈不舒服起来,梦中的焦灼将他唤醒,睁开眼睛。
阮君烈舔一下嘴唇,他一直没喝水,秋日天干物燥。
他从床上起身,去倒了一杯水。
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水,他的鼻血流出来,淌到嘴巴里,尝出铁锈味。阮君烈拿毛巾掩住口鼻,压按止血。压了好一会才止住,他身上沾染不少血迹。
柳嫂看见,要去打电话给彤生,喊他回家。
阮君烈说:“不用打电话。我一会就好。”
柳嫂吓得六神无主,自顾自跑去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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