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11)
就在这有意或无意的各种避讳里,久违的谈话磕磕绊绊,终于进行到了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的时候。
周喆眼里的那一分希冀,到了这会儿,真是再也藏不住了。
“今晚,要不要……”
陶然果断地先他一步站起来,一脸的若无其事:“不。”
眼看着对方面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尽了,他自己也恍然大悟,终于找到了今晚真正的意义。
他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在自己总算有底气的时候,再拒绝周喆一次。
唯有拒绝,能够对得起他当初的余情未了,今日的念念不忘。
这个句号,也只能周喆亲手递过来的笔,才能划成一个圆。
第13章 松间
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这都可以克制,唯有本能,是个人都管不住自己。陶然这天晚上跟周喆告别之后,一直觉得心头有火苗在跳,幽幽地烧得难受。出租车开到离家只剩两三公里了,他还是改了主意,叫司机往另一个方向走。
拒绝一时爽,后遗症还得自己处理。
上次来这个酒吧还是入职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阔别一个多月,推开门还是熟悉的一切。微醺的空气,没完没了的爵士,形形色色的人和笑容,都在安抚他有些紊乱的心绪。
世间还是这样,总是这样。故人和旧情只是片刻的惆怅,他现在需要的,是烈酒不是回忆。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在角落里看见了常铮。
那个卡座隐在光线错落遗留的阴影里,视野很好,最适合等人。常铮一边抠手机一边时不时抬头看一圈,正好也发现了陶然。
正是上人的时间,拨开人群走过来,陶然被他丢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什么饭吃完了,还想一个人来一杯呢?”
陶然坐下来,叹了口气:“戳人痛处如挖人祖坟啊,老板。”
“免礼平身。以后都免了吧,你叫我老板,一准儿没好事儿。”
北方某地这贫嘴简直是个传染病,但凡待过几年的,几乎都能染上。陶然从出生到此刻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对这样的腔调还真是格外喜欢,当下就笑着扫了常铮一眼。
常铮被他看得整个人都不大好,赶紧喝了口酒掩饰。
大概是仗着一点酒意,这会儿的常铮跟白天相比,还真是截然不同。同一张脸,同一个人,但弦已经松下来了。他不再猜测每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再时刻准备着应对推门而入的客户,他拿掉了领带,衬衫扣子解开了领下第二颗。他开始谈笑自若,心神弛放。
他看上去,完全是行走的荷尔蒙。
谁来告诉他,老板开屏了,下属该如何是好。陶然避开视线,忽然发现自己的领带居然还在身上。
怪不得常铮要笑他了,是啊,什么饭吃完这么久了,领带都还在呢。
迎上对面依旧了然含笑的神情,陶然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报复心理:“你等的人怎么还没到?”
常铮无聊地晃着手里的杯子,似乎就想让冰块相互撞击,发出一点不那么无聊的声响:“是我早到了。你看,约了人就是不好,要是没约,随便找一个会快得多。”
“你多大的人了,还只看效率?”
常铮收起漫不经心,倒是挺认真地问:“那你说看什么。”
避重就轻,活到三十来岁,谁对这一套都驾轻就熟。陶然笑眯眯地扳回一局:“我哪儿知道你该看什么。只是你这个态度,恐怕要让我们设计师伤心了啊。”
常铮果然上钩:“你认识杜梁衡?”
“不算认识。一两年前了吧,有个朋友装修房子,用的是他们工作室,我陪着见过他一面。名字我记不得了,脸还认得出。”
沉默来得毫无预兆,本该轻松延续的话题就像泡进了酒里被常铮咽了,他奇怪地没再接话。
陶然正在仔细地卷起自己没处可放的领带,随着自己的动作,他慢慢意识到似乎是太安静了。常铮比平时低得多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我不会说什么的,陶然。”
陶然神奇地抓住了他真正的意思,于是猛地抬头望进他眼里。
“你告诉我你认识杜梁衡,对你有什么收益呢。没有收益的事,你又为什么会做呢。你本来就不是这样的人,也不用因为我知道一些……或许你没打算让我知道的事情,就改变自己的为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陶然反击了他的词锋:“哦是么,你了解我的为人?”
“你的为人,你自己清楚。不要通过攻击对方,来杜绝所有被了解的可能性。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的没必要。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评价你。我们还要共事,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一个堪称柔和,却胜券在握的微笑,就在常铮目不转睛的注视里,逐渐成型了。陶然轻轻地回答他:“我只提了一句我认识杜先生,又能碍着你什么呢。我浑身是刺,我多虑了,那你呢。”
再说下去就真没必要了,常铮爽快地撤兵,重新挂上了懒洋洋的面具。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杜梁衡如救世主一般,正在此时,从天而降。
“啊杜梁衡来了,陶然,要不要叫瓶酒,我们一起喝一杯?”
陶然果断地起身告辞:“不了,这儿不是地方。我要是再坐下去,可能会造成什么误解。我可不想以后收到奇怪的邀约,三个人一起什么的……”
常铮和正好听到这几句话的杜梁衡都笑了,陶然潇洒地冲他们挥挥手,到吧台绕了一圈,很快融入了另一拨人。显然都是熟人,常铮只晚了那么一小会儿收回视线,就看见有人揽过陶然用力亲了一下脸颊,陶然也很给面子地回应了熟稔的笑容。
一切落回正轨。常铮莫名地松了口气。
入座半天都没做声的杜梁衡,这时候忽然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干嘛一副被捉奸的表情?”
常铮是真没反应过来:“啊?”
“刚才我来的时候,你看那位的眼神,就像我跟你要偷情啊,你怕被他捉奸。”
常铮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笑而不语。
不欲纠结在无所谓的话题上,杜梁衡自己还有一肚子心事。说来可笑,思前想后,他居然只能找常铮倾诉。
见他一副正准备开口又愣住的样子,常铮笑问:“怎么了,想说什么?什么事还非要到这儿花钱买酒才能说?”
杜梁衡好像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了,斟酌再三,自暴自弃似地长出一口气:“我是真没想到,活着活着就没朋友了。一点公事,到头来居然只能找你说。”
谁不是呢。年少时知交遍天涯,然后世事倾轧,几度秋凉,忽然就发现自己真的没朋友了。时间和境遇一点一滴地打磨着每一个人,线条和方向却大相径庭。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四海无人对夕阳。通讯录打开翻一翻,有些名字甚至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一刻,常铮暂时放下了他跟杜梁衡之间乱七八糟的牵扯。他像一个真正的老朋友一样,拍了拍对方的肩:“想说就说。工作室开了好几年了吧,我都替你觉得不容易。”
“你刚才说叫瓶酒来,还算数吗?”
“怎么不算数,叫吧,别离谱就行。”
杜梁衡看来真的心情不好,皱着眉头回答:“这你就别管了,我来付。今天这事情实在是太恶心,我觉得我值得一瓶好酒。”
酒保是认识他们的,而且已经认识了很久。杜梁衡过去说了几句,回来等了没多久,酒保亲自送来一瓶还剩大半的,不冷不热怼了他们一句:“有钱没处花是吧,凑合喝点得了。”
常铮想好歹谢一声,杜梁衡抬手把他摁住了,望着酒保转身就走的背影说:“没事儿,他欠我人情。”
“不错啊你,哪儿都有欠你人情的。”
——某一次约了晚饭,吃完餐厅硬说免单,据说也是欠了杜梁衡的人情没还。
说起工作,本来该有点自豪感的,这会儿他实在是烦着,一时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什么人情,还不就是拿我当个免费顾问用么。老是叫我去看房子,一口一个帮忙看看,这儿怎么做个玄关,那儿怎么弄个飘窗。看病还要先挂号呢,问我有什么建议又不付钱,一个个的都要不要脸……”
常铮一点儿都不意外:“多正常啊,别说你了,就我干的这行,居然都有人问我能不能打折。公司又不是我的,我还每天放着一堆烂事儿摆不平呢,我再去提给熟人打折,开玩笑呢吧。”
杜梁衡一向气定神闲的外壳,今晚像是裂了条缝。人家用来一口一口抿的东西被他连着灌下去两倍,酒劲上了头,他才找到一点点倾诉的感觉。
“今天我组里的人跟我说,我们这儿年资浅的小朋友被拉去别的组加班,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前段时间我有几单必须要自己做的生意在手里,组里的琐事没太留意,结果回去一看,好几个刚学出点样子来的人都准备离职了。我还以为是我管理上出了什么问题,还想着要找机会去问问他们……”
常铮打断他:“你说的他们,是指别的合伙人?”
杜梁衡长期拿画笔的手指发狠地捏着玻璃杯,指甲下泛出冰冷的白:“对。我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出来开工作室的时候,确实是我资历最浅。当时要不是缺人手,估计也没我什么事儿。这几年,脏活累活,他们的组挑剩下不愿意干的活,我都尽量揽过来处理好,我觉得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隔行如隔山,其实也只能听着。常铮看他喝得实在太快,不得不劝着:“你也不是第一天自己当老板了,至于么。”
杜梁衡自嘲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是啊,至于么……怎么不至于,我凡事都留着情面,是因为我多少还讲点道义。那他们呢,就因为我好说话?我肯干活?那些小朋友是将来的根基啊,我花了多少时间下去,刚一放手,就被他们逼走。”
“说到底,还是你技不如人。”
“……对,我这天真病就是犯蠢,就是我技不如人。”
常铮终于看不下去,直接从他手里拿走了杯子:“行了,这不想得挺清楚么。丢了场子就自己想办法找回来,下周一你只要还上班,就还有机会。”
酒入愁肠,视线有些模糊,杜梁衡放任自己晕了那么一会儿,然后慢慢动了一下,握上了常铮放在桌上的手。
“我现在说我们换个地方,是不是很突兀?”
这才是两人都熟悉的口吻和气氛,常铮就着这个动作把他拉近,顺手抚上他开始发烫的耳廓:“你说去哪儿?”
杜梁衡指尖发冷,甚至还有些颤抖,闷了太久的坏脾气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也让他格外需要一点熟悉的温度。
“去哪儿都好。”
第14章 松间2
酒店的陈设大同小异,一睁眼都是挂在正中央的吊灯,转头还有个窗边墙上的壁灯。窗帘拉得严实,陶然醒来的时候伴随一阵剧烈到两眼发黑的头痛,一时根本想不起今夕何夕。
上周末就是在酒店凑合的,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陶然体验了一把时光倒流的恐慌。为了破除这种极端的混淆感,他只好四下搜寻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找出口袋里快没电的手机,这才确认今天到底是几号。
宿醉模糊了昨晚那个床伴的面容,有一阵子没这么荒唐过了,陶然后知后觉地开始庆幸,还好钱包手机都在,对方甚至神奇地替他收拾过衣物。西装虽然皱巴巴,但居然还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