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23)
白漫漫眼珠一转,忽然聪明了一回:“所以老板你还没看你抽到的是谁对不对?对不对?”
陶然懒得点头,只是默认。
“那我帮你拆信封?万一你抽到的人还不如常老板呢?你的万一,可就是我的希望啊!”
谁知道小丫头又在想什么鬼主意,难得早上没新人物,陶然也就陪着玩儿了。他拉开抽屉,拿出信封,自己动手撕开封口,抽出了那张印着驯鹿和圣诞树的卡纸。
“Max是谁?”
白漫漫脸上的肌肉一下就僵住了,过了好几秒才恢复活力,最后呈现出的表情还是哭笑不得:“是专业咨询组的韦方澄。”
陶然隐约感到一阵不对劲,他放任自己的思绪飞了一段,然后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那个方程组,是不是叫麦克斯韦?”
“对……”白小姐心有余悸地深呼吸了几次,仿佛麦克斯韦四个字就足以让她窒息:“太可怕了,这名字起得,也只有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给自己起的英文曾用名有的一拼了。”
“英文名还可以有曾用的?”
白漫漫无奈地耸耸肩:“对啊,后来不得不改了。我当时按着中文的谐音,给自己起名叫Slow.”
陶然再次怀疑自己打开今天的方式不对。
“行了,麦克斯韦归你了。常铮的签给我。”
白小姐大喜过望:“真的吗?”
“你再说一个字,就立刻作废。”陶然拎起笔记本拿了咖啡杯,决定离开这个魔幻的是非之地:“下午两点,不要迟到。”
公司地方就这么大,离陶然在公共区域的座位最近的一个会议室门推开,又是常铮一个人坐在里面,对着笔记本的屏幕不知在想什么。
陶然对到处都能碰到他这件事,早就已经自暴自弃了。
常铮抬眼看到是他进来了,自然而然一指自己对面的座位,示意他坐下来干活:“我刚听见你们说到韦方澄,你刚知道他叫Max?”
“嗯,我哪儿有空关心他英文名,我躲他还来不及。”
常铮忽然淡淡地叹了口气:“我上次找他谈,已经尽量把话往难听了说了。我实在是不喜欢他这个类型,我叫他别白费力气。”
也确实,以韦方澄为代表的这一个类型的人,都因为太想讨人喜欢,而总是不讨人喜欢。
韦方澄的整个社会生活,几乎就是一场表演艺术。哪怕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儿静静地吃饭吃零食,举手投足都依然像是演出。他的注意力如蛛丝一般时刻飘荡在空气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捉住某个别的个体,然后大蜘蛛韦方澄本人就会光速赶到,用更多更粘稠的注意力,把对方劈头盖脸缠个严实。
大概是天要亡他,像他这种极度爱表现,且渴望外界认同来反复确认自我认知的个性,尤其容易被像常铮这样,早就想清楚自己是谁,自己要什么的人讨厌。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光全身力气,生活本身就时间紧迫,任务艰巨,谁还愿意哄着这么一个巨型婴儿,时刻照顾它的感受呢。
他喜欢常铮,甚至作出职场人大多做不出的姿态来追随,本质上只是喜欢常铮能够懂他。但在常铮心里,那并不是懂得,只是怜悯。
为别人的眼光而活,何其卑微可怜。可韦方澄又偏要做出那个坚强又深情的表象来,反复几次,更加令常铮唯恐避之不及。
陶然并不知道多少过程和细节,此刻的神情,却分明饱含理解。常铮被他这么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我,就好像是来讨债的。他要表演,我就该全神贯注看着,否则就要被谴责。这实在太累了,我不想做这个慈善事业,只想快点帮他明白,趁早离我远点对大家都好。”
成年人之间的感情遭遇就是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陶然思来想去,还是无言以对。
会议室很快在两个人分别敲键盘的细碎声音里变得寂静。似乎是一瞬,又似乎是过了很久之后,常铮伸手去拿咖啡的时候一时兴起,一面望向陶然一面用杯底敲了敲桌面,像是隔着一张桌子在对他敬酒致意。
致意什么呢,伯牙子期之谊?还是这纷扰的红尘里,两个格外清醒的人站在一起,在彼此的沉默里读懂了人情萧瑟?
陶然鬼使神差地也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
第27章 暮雨3
脑力使用过度容易导致失眠,即使睡着了,梦里也全是工作。习惯了出差的生活之后,陶然也逐渐开始养成了跟常铮一样的奇葩习惯:无论当天工作多晚结束,只要午夜前能回酒店,还是尽量去健身房把自己练到力竭。
前几次发觉常铮总这么安排时间的时候,陶然还问过睡前运动会不会反而睡不着,常铮只是一笑而过。后来在深夜运动和凌晨运动之间,陶然经过反复试验和自我调适,最后还是选择了深夜。
出门在外,饮食完全不可控,外卖里的油和盐都唯恐加得不够多,口味不够重。生活基调已经这样了,运动其实既不能减脂也不能增肌,纯粹是为了保持身心状态而已。
至少肌肉以最大功率做功的时候,人可以什么都不想。
这天常铮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到有氧训练区这块区域来的时候,陶然戴着耳机,正在跑最前面热身的十分钟。
对话里的三言两语飘进耳朵里,依稀听得出是医院打来的,好像因为常铮在患者的常用联系人列表里,急诊室才会打他的手机。常铮认真应答了几个来回,表明自己人在外地,然后提供了几个人名,建议这位护士在手机里再翻翻看。
背上微微发汗,正是热身该达到的效果,陶然把速度降下来,跟着履带又走了一会儿。常铮挂了电话,站在窗边许久没动,似乎有些发怔。陶然开口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好像刚反应过来这深夜的健身房里还有另一个大活人,看表情还真惊了一下。
“杜梁衡病了吗?”
常铮倒也不意外他听出来了:“嗯,我去不了,只能叫护士去找找看他同事了。”
“你们……”
话都说出口了,陶然才意识到或许自己并不该问。果然,常铮立刻眉眼含笑地看了过来。工作了一天累到这个时候,满目的疲惫里硬是生发出这样温和的笑意,再加上容色摄人,身姿挺拔,简直春风又绿江南岸。陶然也不过是个凡人,心跳不由快了几拍。
常铮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不过两三秒的跑题,马上又回到了杜梁衡进了急诊室的语境:“我跟他最近很少联系了。他和他表哥……反正是不清不楚,具体什么情况我也没问。你知道的,我怕麻烦。除非真的值得,不然早点散了,还能一别两宽。”
陶然也不知是问错话之后反而放开了,还是该睡的时辰跑了步,一双眼睛这会儿格外地亮,而且盯着常铮不放。被关注的人只好接着说。
“他因为发高烧自己去医院挂急诊,坐在问诊室外面等的时候就晕过去了。还好有指纹解锁,医院能翻他手机给他找人。”
背井离乡,孤身一人,病成这样都没人陪伴床前。这是所有人心里的软肋和痛处,无论什么时候念及,谁都会掬一把同情泪。本以为老了才会无所依,没想到这人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呢,一旦生病情况就能这么严峻。
陶然当然可以说一堆“都做了设计这一行了还不保重自己”之类的废话,寒暄是重要的日常功课,他不至于无话可说。但如果代入常铮的立场,他觉得如果他是常铮,他不想听到此刻的陶然再表达任何轻飘飘的塑料关怀了了。
两个全然陌生的人能在人海中相遇,并共享一段时光,无论交情深浅,都是有缘。常铮接了这个电话的心情一言难尽,陶然把自己感知能力的旋钮转到最大,仔细斟酌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跟他谈一谈这件事。
或许不谈也可以,或许常铮可以独自处理因此而生的全部情绪和思绪,但划船机上那个规律移动的背影,看上去已经寂寞了太久太久,久到不知如何寻求开解了。
“其实如果你想的话,跟杜梁衡在一起应该很容易才是。”
热完身还没喘匀就被陶然一句话砸中,常铮想了想,索性就往他那边走了几步,倚在旁边的史密斯机上,摆出了好好说话的态度。
难得含羞草陶然把叶片展开了,还从门缝里伸过来了,常铮在他抬眼看自己之前,甚至还挺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表情,顺便把自己十分直白的眼神从陶然的身材上挪开,省得吓着这株勇气可嘉的植物。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性格的原因,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在我看来,都还挺透明的。”陶然做完一组坐姿推胸,停下来边想边说:“虽然杜梁衡没那么喜欢你,不足以让他来跟你开这个口,但毕竟那一点不多不少的喜欢也是真的。如果你想要,他这个人你能抓得住的。”
是啊,能不透明么。其实陶然不是单纯的心软,他是对这个世界太过情深意重。正因如此,他所有的克制和犹豫都情有可原。一个人受过伤之后,今后想让自己少受点伤,这总没错。圣人也不是活该被钉死,这个选择权,应当在他自己手上。
常铮想着这些,不由低头笑了。陶然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但并没有发问。
“我对他,他对我,都是可有可无。那既然这样,我就不想多费力气了,我觉得他也是这么想的。”
掏心掏肺真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常铮对这样的谈话性质既不擅长,也不习惯。他在违抗自己的本性,将这十多年职场沉浮锻造的世故弃之不顾,竭力把自己的诚心从盔甲里挖出来,逼着它表达自己。
陶然感同身受,忽然有一点真切的动容。
出于投桃报李的心理,他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他也放下了自己各种迂回的心思,认认真真地问了常铮一个问题。
“说到底,你还是不需要杜梁衡。那你为什么需要我?”
这就问得相当不客气了。常铮的一脸诚挚微微地冻住了,笑容还在,但眼神显而易见地锋利起来,好像在发出无声的诘问,问陶然是不是真的打算把话题往这个方向推。
一念既起,哪儿有那么容易泯灭。陶然直视他的眼睛,不为所动。
人类求偶大多是遵循本能,但陶然现在的意思是,本能先放一边,你到底是为什么。
常铮的语气仿佛千里冰封,下意识地回击了这样的尖锐:“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们应该一起去寻找答案,而不是你怀着疑虑这样质问我。”
看他又把浑身的刺竖了起来,陶然反而轻松了。他用一个“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戏谑眼神先安抚了常铮,等对方的表情逐渐又平和下来,才含着一线笑意开口道:“你看,我们都到了自私高于一切的年纪。我不想付出,你不肯解释,彼此彼此吧。我也不是想质问你什么,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这就是一个必输的局,我为什么要再下注?”
人聪明过了头,实在是讨厌得很。常铮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我和你,我们……在你眼里,就是必输的局?”
陶然漠然道:“我早就说过,不爱比爱长久。凡是感情,逢赌必输。”
两只洋葱忍着极大的不适,把自己和对方都剥到了中间,发现全都是空的。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难以言喻的压力笼罩在方寸之间,常铮几乎想主动调开目光,逃避一刻是一刻。但他心里很清楚,他要是这么做了,陶然从此不会再给他下一次谈论这些的机会。
常铮不得不承认,他在陶然眼里,看到的其实是自己。他的争取是自私,陶然的回避也是自私,他的并不比陶然的更正义,或更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