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3)
陶然也多少感觉到了他的善意,从谈完徐远开始,言谈举止都更多了几分客气。
这种程度的示好足以达成共识,好歹也多一个盟友可用,常铮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工作而已。好不容易开出拥堵的主干线,车拐上树影斑驳的小区间的内道,他忽然觉得很寂寞。
接下来停好车又去了那家酒吧,又遇上杜梁衡,就成了一连串顺理成章的事情。
“怎么又一个人,等我吗?”
明知道对方应该不是,看到杜梁衡独自坐在吧台边,常铮还是这么说了。眼前这个人年纪轻轻,满腹心事的样子,总能让他想起一个故人,因此不知不觉就放下心防,不必去考虑这样的开场是否太没诚意。
杜梁衡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等你?等得到吗,你一个月能来几次?”
“我忙啊,不多赚点,哪有钱喝酒。”
“呵,我倒没想到,你工作就为了这点酒钱。”
常铮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十分懒散地笑道:“当然也可以干点别的,比如,请你喝一杯?”
歌正好放到一首always on my mind, 杜梁衡似是很喜欢这旋律,半闭着眼听着一会儿,才想起继续跟他之间没营养的对话。
“对了,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常铮还是第一次听他拿出这种语气:“嗯,说。”
“为什么选我?”
下意识地,他想敷衍。可杜梁衡被几分酒意点亮的眸子里,居然闪着货真价实的疑惑。他整个人本来就淡淡地笼着一层忧郁,再加上这份突兀的执拗,几乎跟常铮心里的印象重合了八/九成。
于是这句回答,常铮说得犹豫极了:“因为……顺眼吧。”
小杜先生不置可否,似乎还有话想说,又明知不如不说。他沉默地盯了一会儿杯子里的液体,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敷衍。常铮,你除了敷衍,已经不会说人话了。”
难得有个连着约过几次,大家都挺满意的对象,怎么突然就深刻起来了。常铮半开玩笑半是当真地瞥了他一眼:“我这刚下班,已经活活装了一天了。大晚上的,良辰美景,说点别的?”
杜梁衡笑了:“行吧良辰美景,那换个地方说。你家还是我家?”
这边狼狈成奸,陶然那边,却意外捡回了一个朋友。
谁能想到,大学毕业后就再没见过的同学,会相遇在音乐会散场的人流里。叶祺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人还没出演出的厅,已经把耳罩式耳机戴上了。陶然叫了他好几声,对方充耳不闻,他只好拨开人流挤过去,结果发现他用的是自己也有的降噪款,那是怪不得听不见了。
直到他追上去,站在叶祺面前,叶祺才总算看见他。
“……陶然?”
“我们毕业多久了,七年?八年?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怎么想的你,朋友不想要了是不是?”
还是这样熟悉的语气,叶祺一听就忍不住笑起来:“我真的刚回来。”
天各一方隔绝了友谊的岁月,迅速被折叠成了一张薄薄的纸,又在这久违的笑声中,消弭无形。
“刚回来,哼,亏你说得出口……”陶然勉强接受了他的说辞:“走吧,咖啡还是酒你定。”
叶祺笑得有点心虚,但绝对真诚:“这都几点了,喝什么咖啡。地方你定吧,我请。”
陶然毫不客气地报以白眼:“对,就该你请。你这几年在英国,难道是得了社恐?哦不,你本来就有社恐,看来这几年,是越来越严重了是吧。”
能知道叶祺不爱社交的,也只有真正的自己人了。陶然并没意识到,这是他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放开自己,真的在笑。
“什么好地方你都知道,看来你过得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到了陶然选的居酒屋,叶祺坐下环顾四周,笑着摆出一副好像多担忧他的样子。
“反正你请啊。”
“你还真是……行吧我也不怕你笑,我也不能算刚回来,只是最近事情太多,我也是刚安顿下来,还没顾得上联系你。”
“能安顿下来就好。”陶然敏锐地抓住了他说这几个字时隐隐的柔和:“你一去就是这么多年,回来还有人、有地方让你安顿,就是好事。”
叶祺也不否认,亲自满上陶然面前的清酒杯:“是,我运气的确很好。那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真是巧了,我最近也烦得很,哪儿哪儿都不顺,大概流年不利。”
在叶祺的印象里,陶然是个性情相当坚韧的人。每当有难处的时候,他总能比旁人的预期再多一点点毅力,并因此逢凶化吉。不知是什么事,居然在陶然的眉宇之间,落下了几分灰败的意思。
“能让你觉得不顺的,恐怕不是工作吧。”
陶然苦笑:“是,也不是。我这几年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公私不分。或者说,我本意并非如此,但凡事一旦开了头,接下来就由不得我了。”
叶祺有些意外:“你动了同事?”
“……一言难尽,喝酒喝酒。”
叶祺的好奇心还真给勾起来了,赶紧抬手摁住他:“急什么啊,清酒是你这么牛饮的么。来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么怕是非的人,怎么就沾上这种麻烦了。”
这种瞒着同事,也不好跟朋友提起的关系持续了太久,陶然作为当事人,一直身心俱疲。虽然顺水推舟答应徐远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但这过程中的曲折坎坷,实在也超出了他的预计。
老朋友既然问了,他打算给自己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事情……确实说来话长。大概就是我招的实习生缠着我,我没招架住。前几年他基本都在要出差的项目上,聚少离多的,感觉还好。后来他自己的主意大了……唉也不能这么说,其实我跟他从来不是一种人,为了各种鸡毛蒜皮都在磕磕碰碰,后来就分开了。”
“那也挺好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往前看就是了。”
陶然苦笑:“我也想啊,但他不这么想,我能怎么办?”
叶祺顺口说下去:“避而不见啊。”
“以后肯定是这样,但最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倒霉,我到了新公司接的第一个活,就需要天天去前公司做调研。”
叶祺的一脸关切,这时终于出现了裂缝:“陶然,你为了这点破事,辞职?”
“当时也是没办法。他在很多公事上,站到我的对立面去了,等我发现他不是闹别扭这么简单,事情已经来不及了。我这算是,引咎辞职。”
——另一层原因,是陶然不想在分手之后,仍然每天在办公室看到这个人。
桌上一阵无奈的沉默。叶祺也不知道往哪里劝,最后还是拿出了最干脆的办法,劝陶然喝到位,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再说。
这一晚到了最后,两个人大概喝了八九合下去。叶祺基本是陪酒,陶然心里有事,喝到后来,愈发沉默下去。叶祺打车送他回去,到了楼下,看清他眼睛发红的死样,只好长叹一声,送他上楼。
“我没事,不用麻烦你。”
声音倒是非常稳,只是刚才那一双兔子似的眼睛吓人得很,叶祺还是跟着他往上走,不打算妥协。
“你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吧,别让人等急了。”
叶祺咕哝了一句“我早就跟他打过招呼了”,话音刚落,就看见慢慢推开自己家门的陶然,整个人突然晃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
“你家灯在哪儿……”
一边问着,叶祺一边摸索着墙壁,随手摁上开关。
客厅的顶灯骤然大亮,沙发上坐着的徐远神情僵硬地看向他们,仿佛看着两只从天而降的怪物。
三个人谁都没料到眼下的这出戏,一时全都安静了。
后来还是叶祺最先反应过来。他淡定地对着徐远点点头,转身就走。
“喂,叶祺……”
被叫住的人站在楼梯上,抬头笑出了一种君子端方的气度:“哥们儿,你后院起火了。救火比叙旧重要,我先走了。”
日子过得一团糟还被人一语点破,陶然的老脸真有点挂不住了:“那下次再聊,你路上当心。”
叶祺一脸无所谓地挥挥手,很快消失在转弯处。
陶然酒醒了大半,真心实意地,不想转身进自己的家门。
第4章 乱麻
分手,这么简单的两个字,落在不同人的视角里,竟也能生出不同的理解。
到底哪个时刻开始,分手既成事实呢。是一方开口下了判决的那一刻,是双方都学会收回那份关心的时候,还是终于相顾无言,挥手道别呢。
陶然认为的分手,是瞬间。或许徐远认为,是过程。这样的分歧始料未及,也无从避免,事到临头,也只好硬着头皮来面对。
“想喝什么自己倒。”陶然挑了侧放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皮革,只觉得更累:“我头有点晕,懒得站起来。”
徐远不知是怎么想的,看来下班还回去换了身衣服才过来。穿西装的时候英姿勃勃,这会儿换回休闲装,整个人都透着说不出的无辜。陶然莫名觉得刺眼,很快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不用了,我不是来喝水的。”
“所以你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面对他,陶然似乎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昨天晚上知道坐门口别进来,我还以为你总算懂事了。看来我还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但凡我这个门锁一天没换密码,就得做好你一时兴起就往这儿闯的心理准备,是吗?”
喝了酒的人发起火来,真的没什么分寸。陶然很少用这种态度说话,凯撒吓得炸毛弓背,随时准备弹出去。
徐远无言以对。
作为较年长的一方,陶然在他们之中总在扮演宽容、忍让,甚至教导的角色,陷入僵局的时候,也总是他主动给徐远台阶下。如果对方还在情绪里,可能还需要他哄着他笑一笑。
这是他的初恋。徐远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感情里的个性还是共性。陶然愿意宠着他的时候,他闯下天大的祸事都理直气壮,心有倚仗。只是有一天,这一切都被他收回了。
真是不习惯啊,连这样普通的沉默,他都没有处理的经验。潜意识里,他依然在期待,陶然会像过往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把他拉到怀里来,笑着说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难缠。
陶然一脸疲惫坐在那儿,像是被自己刚才那番话消耗了太多力气。徐远愣了很久,终于不得不开口。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白天又不是看不见。言辞拙劣,陶然没理他。
“年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已经知道错了。现在你已经不在公司了,我们都没有顾虑了,我想或许……你能够原谅我。我想跟你重新开始。”
又是一阵火气上涌,陶然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说不出的烦躁:“徐远,这些上次我们都谈过了,我真不知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听明白。你要的我和吴越吟给不了,那边能给,你去帮他们,无可厚非。但你既然做决定的时候没考虑你我之间的事情,那就不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
还能怎么说,无从说起,无话可说。
徐远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有水光,陶然告诉自己别去看,仍然把话说死:“我们已经分手了,。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