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45)
于是他很有同情心地道:“你一个人没事做,要约我吗——好啊。”
老三笑了,“嗯,约你。”
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垂头笑着,也不好意思看对方眼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了,此时却像毫无防备的少年,连表情都没控制好。他们一边高兴一边发愁:唉,这些年的恋爱都白谈了!
这事成了两人之间的地下密谋。老三准备春节回香港,待两天就回新加坡。
去哪里吃情人节晚餐,成了一大难题。大城市包容性大,两男的一起吃饭过情人节倒没什么,可所有高级餐厅都认识曾可达和苏老三啊,这事要传开来,可以够圈里人八卦到下一年的情人节了。
阿达说要在家里煮,老三却觉得家里那么随便的地方,他多半把持不住,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阿达心意不明,别又被他揍了。还是找个有气氛讲礼节的地方。
于是阿达跑去了阿杰的餐厅要桌子。阿达怨道:“我这里两个月前就约满了。”
“挤挤就有了,我们坐厨房也可以。”
阿杰意味深长地看着阿达:“达哥,你跟老三……你怎么想的?”他早就看出了端倪,但没想到两人真能进展到这个地步。
阿达老实道:“没怎么想,见一步走一步吧。”他心里也忐忑,“你觉得老三怎样?”
“你要听实话?”阿杰从冰箱拿出了两盒东西,打开一盒,从里面拿出一块黑黝黝的事物。
阿达:”黑松露,什么意思?”
“这是你老婆程曦年,味道独特,跟什么东西搭配都不会被掩盖,贵得很有道理,”然后他打开另一盒,露出了里面的蘑菇。这蘑菇奶白色,头上却是青一块黑一块,看着极不好惹的样子。“这是云南来的,当地人叫见手青,长在地上是白的,被人摸了之后,就变这样的颜色。有毒!
“见手青就是老三。会煮的话很好吃的,比松露一点都不差,但是很有可能先被毒死。你扔了黑松露,去找一块见手青,你问我怎么看?——神经病啰!”
阿达笑了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不过你厨房为什么做那么危险的东西?”
“学你!”阿杰把见手青小心地放回盒子里,“越是危险越有人想试一试,哎,这就是人性。”
“不要废话了,到底有没有桌子?”
“有!”阿杰只好让步,调侃道:“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吃吧,你们两个男的坐一起会不会尴尬?”
“绝对不会,你千万不要打扰我们!”
阿杰啧了一声,想着阿达要在这里过重要节日,怎么都该给他做点好的,“我给你们订一些新西兰生蚝和济州岛黑鲍吧,还想吃什么?”
阿达想了想:“你帮我准备一样东西,不麻烦的,不过你的厨房肯定没有。”
开业两个月后,咖啡馆排队的盛况非但没有减缓,而且队伍越来越长。咖啡馆翻台率低,客人一坐可以半天不动弹,因此整个区域滞留了许多人。店屋门前被人流挡着、居民出行极不方便,街坊开始怨声载道。
老三对阿达道,“我们必须改变方针,照你这样子做饭,外面的人晒死,你自己累死。”
连玉霖:“现在厨房效率蛮快的,问题还是翻台率低,想吃的人太多。阿达要训练厨师、管理食材的渠道,还要下手自己做,只能困在厨房里。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
老三不同意:“再多的人手也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地儿就那么大。”
玉霖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开分店吗?太快了吧。”
“不是。阿达,我在Sapphire看到你以前做的发酵研究,用水果蔬菜做成发酵饮料。”
“嗯,因为很多客人不喝酒,所以我们试验了没有酒精的发酵饮料,有红酒白酒醇厚的味道,但不会有酒精的伤害。”
“听说有很多客人喜欢,不吃饭也特地去餐馆买回家对吧?我觉得这个研究别浪费了,这是个很好的方向,我们可以试做一些轻便的、方便外带的食物,就算不能在店里找到座位,也可以带回办公室或家里吃。”
阿达感到为难,“不吃现做的?那新鲜的东西就浪费了。”
“我们店里还是现做为主,但可以多一些简单的外带食品,方便他们买了就走。这样可以疏通人群,省得吃一顿饭排两三小时,还不一定能吃到。”
阿达每次看到门口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就觉得焦虑,无奈他能力有限,一时不能供应那么大的量。他仔细想,老三的话不无道理,这里不是高级餐厅,不能一道菜卖100新币,限定服务那么几十个人;本来就是大众食品,做成简单外卖也是个解决方法。
他就妥协了。
第52章 贪婪
阿达答应了要研制外带食品,答应的时候很爽快,但要真下手做,却又愁得很。
他这些年来努力精进的技艺,慢慢的都派不上用场了。为了做简餐,他去掉了繁复的搭配、上菜的整体概念与节奏,现在要做外带食物,他连温度的控制都要舍弃掉。
他以前的原则很简单:食物必须在最佳的状态被品尝,最佳状态意味着最合适的温度和新鲜度,他的技能大都根植于此。现在要他放弃这些,他一时觉得无所适从,同行的评价不时在耳边嘲讽着他:米其林三星主厨跑去做三明治,真是一种堕落啊。
阿达看着眼前的肉串,呆呆出神。
他和老三在一简陋的排档吃沙爹。他们要了鸡肉和牛肉两种肉串,这是一种常见的街头小吃,用姜黄粉、盐糖和酱油腌制的肉块,肥瘦相间,用炭火烤得焦黄嫩香,蘸花生辣酱,还会搭配切成粗块的生黄瓜、生洋葱和包在棕榈叶的蒸米饭一起吃。
老三劝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阿达喃喃道:“是啊,凉了就不好吃,温度还是很重要的。”
老三知道他烦些什么,阿达做了那么多年的高级法餐,让他一下子脱离高级餐厅的思维、放下大主厨的身段,确实也难为他了。
他问阿达,“你吃过最好的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阿达愣了愣,然后摇摇头,“哪一顿最好吃,我说不上来。不过我最想念的,还是妈妈给我做的饭。小时候家里很穷,妈妈在巴刹捡没人要的烂菜叶和鸡头鸡尾煮来吃,我常常吃不饱,觉得自己很惨,别人有的我都没有。然后我妈妈就把我带进森林里,给我摘新鲜的野菜吃,她告诉我,我们哪里穷啦,你看,这里面都是可以吃的。巴刹的菜卖完就没有了,可是森林里的东西,会不停地长出来,摘掉了还会有,吃都吃不完。”
回忆起母亲,阿达神情温柔,“这之后,我就没觉得自己很惨了,不管有钱还是没有钱,森林里的东西还是会长出来,吃都吃不完,对不对?”
阿达的笑里都是怀念和满足,老三不由得非常羡慕阿达有这样的母亲。老三虽然家境优渥,花钱如流水,可是总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而阿达住个破房子穿身烂衣服,却一直从从容容。
比起来,阿达才像个王子吧。
老三叹了口气,道:“你觉得最好的饭,不是因为做得很精细,是因为你正好有那样的需求。很少人会觉得最好的一顿饭是在贵餐厅里吃到的,食物很完美,不表示吃得好。”
阿达赞同,“对,好吃的东西不一定完美,什么都计算得清清楚楚,反而做不出好食物。”
“是啊大厨,所以你纠结个屁啊!最重要的是客人的需求,我们不是为了让食物好吃得上天才做的饭,是为了吃的人能高兴舒服。他们愿意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追剧一边吃,有什么关系,你觉得在降低自己,但是对吃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合适的。”
老三的话警醒了阿达。但凡在某种技艺里专研至深的人,常常只想更上一层楼,而忘了到底为了什么而做。因此在某些名厨的餐厅吃饭,会让人觉得压力巨大,就像在接受考试,而不是在享受。
“放下你的臭架子吧,我们要的不是米其林,而是源源不绝给我们送钱的米饭班主,伺候好他们就行了。”
阿达笑了,“米饭班主。咖啡馆生意那么好,你还嫌赚不够?”
“差远了,”老三心里悲叹,买养殖场、咖啡馆重新装修、又拿了巨款给小红豆家,这些钱难道是变魔术变出来的?但他实在不想阿达为钱担心,表情轻松道:“他妈还不够我住酒店打车喝酒的。”
阿达不以为然,“那就不要住酒店啦,回家住。你要是喝到很晚,我可以在市里等你。”
老三看着阿达:“你等我?”
阿达一脸正直:“嗯,几点都等。”
老三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咬了一口肉——肉吃进嘴里没滋味,脚踩在地上没实感,要一阵风吹过,他怀疑自己能飘起来。这是……幸福?
他没想过,自己这么渣的一个人,也会有那么一天,有个人对自己说:我等你回家,几点都等。
老三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可怎么办呢,他原来的人生规划笔直而清楚,往前奔着目标就好了,可是现在眼前出现了无数岔道,每一条都诱惑着他拐弯。
弯不弯呢?
阿达听从老三的建议,继续了他的果蔬发酵研究。很多年前,他就开始把工厂、超市丢弃的不熟的、过熟的或外形扭曲的蔬果,腌渍发酵,做成了味道醇厚的配餐饮料。现在他又跟Sapphire的后厨合作,尝试把腌渍物培育成天然酵母,用来发酵面包。这种面包风味复杂,不同的瓜果种类会有味道上的差别,他们只使用当地当季物产,因此每个时段吃到的都不一样,跟市面的标准面包完全不同。
他用这种材料做成风味独特的酱汁,包裹着鸡胸或牛肉,滚上坚果粒和椰肉碎,做成了棒棒糖的形式。发酵过的酱汁是天然的嫩肉剂,能软化肉类的纤维,即使是鸡胸或牛肉这种比较粗糙的肉类,也能变得柔嫩多汁,坚果和新鲜椰肉增加了口感和层次,比啃香肠要营养得多。
他们做的黑啤爆米花一贯地受欢迎,用玉米粒、糯米粒爆成米花,裹上黑啤与椰糖熬成的焦糖酱,再加上辣椒鱼皮,甜辣咸苦在嘴里交缠,火花四射。另一种很多人喜爱的,是味道刺激的小紫萝卜、水牛奶和青柠做成冰淇淋,入口鲜辣,但很快被浓郁的奶味托住了,余味有清新的酸味,跟一般甜腻的冰淇淋不一样,吃这冰淇淋像嚼薄荷糖一样醒神。
这些小食品和优质的火腿、培根、肉酱等,成了店里的畅销品,不少人会打包回去当正餐或零食。
只是跟他们的预想相反,排队的人并没有减少,非但没减少,还多了很多专门来买面包、牛□□和冰淇淋的顾客。
就连老三也对他们卓越的成绩感到意外,没想到爆红得那么快。或许这是城市文化使然,新加坡人有个专门的名词形容跟风现象,Kiasu,源自福建话里的“怕输”,越红火就越多人不问情由地追随;不只是新加坡,就算是日本、香港、内地也常常有这种神级排队奇观,让人摸不着头脑。
老三心想,这么快走到这一步了,那他必须赶紧把影响力扩展开来,不能再等了。
农历年前一天,Hippo闭店休息,老三回香港吃年夜饭。
每次他回苏家都很丧气,但这次他挺直了腰板,脚步轻快地踏进了家门。管家燕姐在门口接待,很稀罕地给了老三一个笑容,“三少回来啦,坐飞机累吧?”
不知道是因为过年,还是因为老三今非昔比,即便是势利眼的管家,也对他和眉顺目了许多。
老三一笑:“不累,三个钟头的短途。人都回来了吗?”
燕姐一边把他带饭厅里,一边应道:“二少和大少都没来呢,你是最早的。”
在饭厅的沙发上,苏老爷端正地坐着,看着桌子上的芦柑发呆。他精神衰退得比身体还快,常常会失了神一样地盯着某样事物,连自己都没知觉。直到老三唤了声“爸”,苏老爷才突然惊醒似的,抬头看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