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25)
“爬墙虎是么……”郑斯琦退了两步往上看,“我是在这栋楼下,但牌子上没写是13。”
“那个玩意儿别看,它掉漆了。”
“……”
“笃笃笃”门响,郑彧听了如临大敌,抓着小五子的衣服摆就往厨房里小步后撤,小五子给拽得没辙,只能半展着臂煞有介事地挡在郑彧前头。
“乔善知我害怕……”
“你、你别怕!后面躲着!”
也不知道演的哪出儿童剧。
乔奉天哭笑不得地开了木门,见郑斯琦正门外拧眉立着,把薄外套脱了挂在胳膊上。
“打扰了。”
“不会……”乔奉天侧身让出空隙,又紧跟里的几句,“您别太生气,这事儿其实是我不对,没想着打电话跟您确认一下,枣儿还小您别……”
“放心。”郑斯琦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提步进屋,“我不打她。”
走了两步又回头冲乔奉天笑了一下,“你看我像那样的人么?”
那可说不准。
郑彧听了郑斯琦进屋的动静,真当他是要来提溜着自己的领子兴师问罪要一通劈头盖脸臭骂了,忙把小手搭在小五子的肩上,怯怯地在门框处探出了半了小脑袋探视。
“过来。”
郑斯琦立在客厅,解散了领上的两颗扣,语调不徐不缓,抬手虚指着厨房。
“唔。”郑彧立马就缩了头,连带着小五子的半个身子一起给伸手猛扯了回去。
“还躲?”郑斯琦挑眉,“郑彧我数到三,出不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一。”
不出来。
“二。”
还不出来。
“三。”
就是不出来。
“郑彧我跟你说,你听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在厨房跟乔叔叔过吧,我每月给你付房租水电,你就别出来了。”说着就弓腰拾起了沙发上的外套,往胳膊上一搭,“我先走了。”
“不不不!一二三一二三!”
郑彧蹭就钻出来了,隔了一米直直立在郑斯琦的面前。深埋着头,噘着嘴,小肉手紧紧攥着衣服的荷叶边儿,“爸爸对不起……”
乔奉天一旁干看着,尴尬的不行,挥挥手让小五子过来自己身边待着,别搁厨房傻愣愣地望着。
“我问你。”郑斯琦推了推眼镜,“你来几天了?”
“三天了……”犹犹豫豫,细细弱弱。
“头发不是语文老师帮你扎的吧?老实说,谁给你扎的?”
“乔叔叔……”抬一根软白的手指比了比乔奉天。
“怎么糊弄小饭桌老师的?”
“说妈妈从国外回来了,带我回家吃饭了……”
郑斯琦听完怔了一刻,低头看郑彧头低得更深,快缩成了嫩粉色的一小团儿。
关于李觅涵的不存在,郑斯琦从来没有给过郑彧一个或是不合乎常理,又或是分分明明冷冷静静的解释。诸如,你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又诸如,你的妈妈正生活在一个没有苦难的天堂呢,从来没说过。从一臂成长到时今一米,郑彧也几乎没问过,只一次两年前幼儿园汇演,还奶声奶气的时候。
爸爸,妈妈呢,别的小朋友的妈妈都来了哦?妈妈说的次数不多,郑彧连这个词的咬字都显得生疏而不自然连贯。
在国外,要等几年哦。
郑斯琦好像只这么随口应了一句,敷衍了事到连他自己都记忆模糊了,郑彧却闷不吭声记到了现在。爱不爱,想不想,父女俩像心有灵犀似的守着一个实则心照不宣的秘密,你不问,我不提。貌似周全谨慎的疼爱实则漏洞斑斑,郑斯琦赫然心疼,内疚,难受,被枣儿瞒着骗着的几分不悦顷刻烟消云散,万分之一都不曾留。
他蹲下来,冲郑彧勾了勾手。郑彧向前挪着步子,又不敢贴郑斯琦太近,只能虚隔着一寸,继续埋头。郑斯琦伸手去抬她圆润润的下巴,摸了一手冰凉凉的泪珠子。
“别哭。”
郑斯琦笑着把她往怀里一揽,“爸爸还没骂你呢,哭什么?”
插不上话,乔奉天就忙拿了一盒面巾纸递过去。
郑斯琦冲他点了下头,抽了两张,揉成一团,低头往郑彧脸上一覆,“为什么不想去小饭桌吃饭?”
郑彧闭着眼睛任郑斯琦小心揩着颊上的泪花,没说话。小五子在一边就替她小声儿解释道,“学校里有人说,爹不疼妈不爱的小孩儿才去小饭桌呢,等他们再长大点,就更不要他们这些小孩儿了。”
乔奉天听了不由得在心里“啧”了句嘴。谁他妈教出来的兔崽子嘴怎么那么欠抽呢。
“那怎么不和爸爸老老实实说?怕爸爸不让你来?”
郑彧睁开眼,眼眶发红疹似的染粉了一圈,鼻头擤发亮,说话都带着饮了雾霭似的浓重鼻音。听着像把浸了水的小长笛。
“因为和爸爸说了,爸爸就会不让我去小饭桌了。然后就会每天中午找时间来接我了,然后就会自己烧饭给我吃了,然后就会耽误工作的。”
贴心可人的话是一套又一套,郑斯琦深知只能信一半儿。
“耽误爸爸的工作是工作,耽误乔叔叔工作就不是工作了?老实说。”
郑彧噘着嘴看了眼郑斯琦,又看了眼乔奉天,低头把脸往眼前人肩窝里一埋,害羞似的嘟囔着。
“因为乔叔叔做饭太好吃了……”
我就知道。
郑斯琦伸手往她胳膊软肉上轻拧了一记,推了下眼镜。
“不管怎么样,以后要说实话,知道吗?”
“恩!”
等郑斯琦站起来对着乔奉天的时候,加起来六张多的俩人都自觉愧疚尴尬。乔奉天心虚自个儿二十九的人了,半点儿心数不长,信了个小萝卜头哄人的话也没想起来打电话给人家长确认一下。
郑斯琦心虚自己忙得心眼儿涨成碗口大,真要不是问了班主任,知道枣儿是跟着同桌一块儿背书包回了,才想起来打个电话给乔奉天问问,回头等闺女给人拐卖去穷乡僻壤绝域殊方了,自个儿还坐电脑跟前没知没觉得呢。
还在家里来了套事后“耍威风”,虚振了父纲。还挺丢人。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俩人极默契地同时开口,音调都在一个频道。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尴尬地偏过了头,一左一右。
“枣儿给你添麻烦了。”郑斯琦说。
乔奉天摇摇头,勾了勾嘴巴,“多一副筷子的事儿,多她省的剩了,挺好的。”
“那我就带她先走了,有空我再——”
“那什么。”
乔奉天打断他,“吃饭吧,吃完饭再走吧。真没事儿,真的真就再添一副筷子的事儿。都做好了,我去端。”
郑斯琦还没说好,他就转身往厨房走。郑斯琦半张了下嘴看着他,乔奉天就在绿油油的花架那儿回了头,给了他一个短促而朗净的微笑。
菠萝酱小排里还添了铁棍山药,煨出了浓郁的蜜糖色,盛在一只半深的敞口陶瓷盘里。另又清炒了一份荷兰豆,嚼着清脆微甜,只搁一撮鸡精提鲜。家里实凑不出一副筷了,乔奉天就咂嘴拿了一长一短的单根拼了临时的一副。碗也是柜底掏出来的,巴掌大的黄陶瓷,印了个偏了色的海绵宝宝。郑斯琦的手掌长而宽,拿着小碗就像捧了个酒盏。
“要不……”郑斯琦推了推眼镜,把不一长的筷子往桌面上轻戳了戳,“要不我还是带枣儿出去吃吧。”
郑彧听了忙默默噘起了嘴。
“别。”乔奉天拦,手往前一递,“不吃就剩了。筷子用不惯给我,你用我这副。”
“没事,勉强顺手……”
小五子和郑彧都老老实实地一边坐了一个。郑彧还在擤着鼻子,举着筷子盯着油亮的小排,余光瞄着郑斯琦,也不敢率先下筷。
郑斯琦先夹了块铁棍山药,放在热腾腾的饭上,焦糖微微拉丝,在米粒上黏出了几根琥珀色的琉璃细线,风吹即断似的剔透纤长。张嘴咬了一口,卷进了嘴巴里咀嚼。
乔奉天的调味一直偏女性。用盐用糖随意却精细,仿佛信手一拈就拈中了想要的克数。他做菜也不倚靠重油,也不依赖重酱,多是些许盐些许糖,就利利亮亮地拔出了食材本身的原始滋味。用的也是时令的东西,虽不掸眼,也纳了四季。
非说得玄乎些,郑斯琦是尝出了一味诚意,一味人情。诚意地把味蕾上的功夫做到极简下的极致,诚意地如把对生活细枝末节的心思炒进了干干净净的一盘佳肴里。熏出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怎么样?”乔奉天问。
“……很好吃。”
比利南的教工食堂饭不知好吃了几百倍。
第26章
郑斯琦的自然一科自小学得不好。树就是树,花就是花,何苦分门别类,像温柔对待一个女子一般细细通晓个中习性。少了一点出世而入境的灵性,体悟某样事物的能力也扁平了些,所以关于文学的工作,他也自知自己只能做到教书育人,如今最基础的地步而已。
所谓大家,在旁人不知道的地方,都是开了一枚洞见与欣赏世情的眼睛的。而他自己不行。
郑斯琦立在乔奉天的花架前,伸手小心摸了摸龟背竹的油润的叶片。就这个他还认识些知道些,因为郑寒翁在小院儿里也养了一盆,只是没他的这株这么茁壮蓬勃。
只摸了一下就立刻放手——自己命里克花草,别这么触一下就给枯死了。
乔奉天在厨房洗碗,小五子和郑彧玩儿的正欢。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的郑斯琦,就也跟着进去了。
常开火做饭的厨房是干净不到哪儿去的。即使是手脚再勤的人,也抹不净长年累月层层垒叠的油腻,至多是整齐敞亮。进了厨房,郑斯琦觉得脚下地砖不及客厅的走着那么干爽了,有些黏黏地粘脚。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没换鞋。
“对不起,刚才没换鞋就进你们家屋子了。”
“拖一下就干净了。”乔奉天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拧开水龙头乐了一记,“你们家枣儿跟你一个样儿,不换鞋不肯进门,还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是我姐吼出来,枣儿也是给她姑吓出来的。”
郑斯仪的说教,一代传一代,嘴皮子下面安了永动机,比庙里老和尚念经闹的还准还勤。
“难怪。”乔奉天低着头,手里的碗盘碰在一起叮咛作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