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78)
郑斯琦见乔奉天的时候几乎愣了。
乔奉天把头发全染黑了,乌沉沉的墨黑。也修短了不少。把额上的刘海绞了大截,细碎清爽的短短一丛,露出了光洁的后颈和额头。
“你怎么……”
“天热了,原先那个瞅着躁得慌。”乔奉天慢慢吞吞走到车边,低了低头,搔了搔发顶,像笑又不像笑,“太久没染黑过就又染了一次……难看么?是不是真染太黑了?杜冬说太黑了特明显,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让我染个深棕我没干,我还怕回头掉色又———”
“我又没说难看。”
“啊?”
郑斯琦在他眉间轻轻点了一下,“特别好看。”
是真的好看。
乔奉天生得,本就是合东方审美的长眉清目。黑短的头发衬得线条清晰,轮廓清隽挺括。褪了浮嚣苋红,这么一掸眼,分分明明是个干净漂亮的学生模样,澄静的像一捧溪水。美好得让郑斯琦心悸不已。
“上车。”
荣华公墓是利南最大的公共陵园,所到之处一行矮小瘦松。也选了合宜的风水挖了素池养了几尾红鲤,邻水观照,石榴树的橙红苞芽“啪嗒”落进去,几乎和摇曳鲤尾呼应成一色。关于来看的究竟是谁,乔奉天始终没问。既是在公墓,便只能是位故人。至于这位故人和自己又多深多长的关联,乔奉天一时闲散下脑子,想不了那么多。
郑斯琦走在前面,是不是会停下来等乔奉天跟上来和自己并肩;和拐过了一个白石小径,乔奉天又错开两步落在了后头。
“弄得我想牵着你走。”郑斯琦回头低低笑,紧了紧怀里的一捧盛放的黄菊。
乔奉天便死死低头,加快步伐,露着乌黑发顶和一点儿星白的头皮,“肚脐眼儿下面开叉的长腿怪。”
“可以啊。”郑斯琦真的伸手,不过剑走偏锋,捉的是乔奉天的衣袖,“你原来和我说话是这个风格么,恩?”
乔奉天也没缩手,顶了下鼻尖笑,“我造次了,郑老师。”
“晚认错一步你这学期就挂了,小乔同学。
乔奉天上一面还以为来看的会是枣儿的母亲,下一面却看清了正对着的墓碑前,几寸大的男子的遗照。黑白底色,眉目清朗泰和,眉尾既粗也厚,生在饱满的天庭下,整个面相看起来尤其温和宽厚。单看照片,这个人乔奉天不认识。淡烟色的大理石碑,贴金漆一齐竖排行楷的字,爱子季寅之墓。
人的灵光一现往往巧妙,能把相隔山河湖海的事物与记忆里的隐秘之处作以串联。
季寅就是JY,JY就是那张纸条的署名,那个署名给郑斯琦写过东西,写的“念兹在兹,无日或忘”。
原来是他?
乔奉天看郑斯琦弓腰,把手里的黄菊平放在了墓碑前。
“帅么?”郑斯琦直起身,似笑非笑地看他。
乔奉天又瞧了眼碑上的遗照,捧场地点头,“很帅。”
“这答案不标准。”
乔奉天无奈地摸了摸齐短的发梢,“很帅,但没你帅。”
“满分。”郑斯琦打了个响指,比了比墓碑,“他是我大学室友。”
话说的平平淡淡,一点儿正死生相隔的哀戚悲怆,根本就是酒席饭见的一次惯常的交际引荐,下一秒就要端着就酒杯上前“叮铃”地清脆碰一个,道一句“幸会幸会”。
马上上火车了!火车上没wifi,大概明天十一点出下半部分,抱歉抱歉!
郑斯琦的印象里,季寅那个人泛善可陈,话少沉默。太过谨谨自守,想给自己竖了一道防着什么的高墙,既不主动出来,也不轻易让外人进,于是轻易地格格不入,显得不合群了。
大学里的不合群要比初高中的孩子高级很多,却也到不了高级的程度。像知道些了世故,又不够运用的得心应手。班里人表面上对他视而不见,可又做不到真正的忽略无视。明里暗里,更有隐秘地探寻欲,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窸窸窣窣窃窃私语,恨不能把人摆开揉粉看个清清楚楚,彻彻底底才好。
大学同寝,郑斯琦其实对谁都不那么上心。口角争执也有,无非锅碗瓢盆,琐细的不能再琐细的杂事儿。可关乎对季寅的冷视,倒像是鲜明一致,同声共气的。
去食堂谁也不会主动提出给他带一份饭,郑斯琦也不会;班群里有了新通知,他给忽视了,谁也不会主动出声提醒,郑斯琦同样也不提;出门时T恤穿反了方向,长方的标签卡在了喉咙下,其他人见了只相识低笑谁也不点破,郑斯琦虽然不笑,但也不说。连人明明在身后不远,也要把门合上,让他自己拿钥匙重新开一次门。
有的时候忽视就是一种变相的排斥与冷视,谁也说不上季寅和别人不同在哪儿,可就是因为感觉到了又说不清明,才觉得烦躁,才觉得讨厌。郑斯琦并非是随波逐流,可也不想做那个唯一与人不同的出头鸟,行为处事与大环境趋同是人之本性,他一直这么辩解似的想。
改变是大二下的那次午夜,季寅唯一一次忘带了寝室钥匙,在门口徘徊良久才悄悄叩门,响了两声就停。
谁也没熟睡,谁也不做声。
相隔了近十分钟,长久到以为他就这么敲了两下就放弃了之后,才又“笃笃”叩了两声。
屋内依旧不响,两个翻身揽了揽滑下肚皮的夏凉被,一个塞紧了耳里的耳机,郑斯琦则又低头翻了一页书,权当两声聒噪的蝉鸣。
“我觉得你最后会开。”乔奉天突然出声。
郑斯琦听了笑起来,“这么笃定?”
“恩。”乔奉天点头。
郑斯琦纯粹是被那有气无力,拘谨小心有断断续续,活像三天没吃饭似的敲门声给惹烦了。他“啪”一声合了书,下床套上了拖鞋。上铺一个听了动静立刻伸头在背后想阻似的轻轻“哎”了一句,郑斯琦没理,自顾自上前开了门锁,皱着眉头拉开了房门,走廊光亮,不自觉眯了一下眼。
“这么晚去哪儿了?”
季寅耳朵里塞着不离身的耳机,摆了“对不起”地嘴型却又没说出口,讶异地抬头看了郑斯琦一眼,显然不信他这一句关切成分并没有多少的询问。
郑斯琦这才发现他是传说中的扫帚眉,眼瞳明净清亮,并非有层层叠叠似的愁绪。
“下次别那么晚。”
没等对方回答,郑斯琦就留开门缝转身回去了睡了,上床熄了台灯过后半晌,才得听一句模糊不清“恩”。那种与人为恶的负罪感倏而就消散了,郑斯琦只觉得枕头都显得松软了。
再往后,季寅依旧独来独往,唯独看郑斯琦的目光,多了些微黏性,像是能在目及之处牵出透明的丝来。发梢,衣领,袖口,腰际,裤脚,鞋尖。郑斯琦敏锐地察觉到那终日不熄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这些地方,闪开又来,掸下又落,除了自己的面目他始终不看,他觉得连自己衣上有多少出匝线针脚都要被数的清清楚楚了。
乔奉天听了,心里是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自己觉得好而珍贵的东西,几多年之前就被人那样默不作声的珍视。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已经根本不占什么优势了。
“他其实不就是……那什么你呗。”乔奉天故意调笑。
“我能感觉到。”郑斯琦望了望碑,“我其实烦的要死,想说什么呀,我做什么了就总这么看我,我无心的啊,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对我有这种好感的。”
原先上课只坐在后排的季寅变得只坐在郑斯琦背后,郑斯琦往前挪一排,他便不跟着往前了;交留堂作业的时候会先放在郑斯琦的桌上,郑斯琦摆手指指老师,他才自己慢吞吞地递上讲台;郑斯琦戳他肩胛骨指指他的耳机线,季寅便欣喜似的拿下一只往他耳边递,郑斯琦躲开往下指指,他才发现是缠住了自己的拉锁。
不动声色又无孔不入的感觉,让郑斯琦完全地明白他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可连发怒的因由的没有,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至少喜欢谁看着谁,是对方的权利,完全没理由说对说错。
乔奉天没说话。
郑斯琦手揣进口袋,“班里人都心明眼慧,其实很容易就看出来了,那些人一边恍然大悟像是知道了什么个中关键,一边又觉得荒唐可笑的不行。我不懂,光觉得自己无辜,想自己凭什么什么都没做,就成了他们的谈资,成了众矢之的,又不是我的缘故,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四体侧,郑斯琦脱下的外套被逐个递到了一旁的季寅手里,季寅连忙拒绝的把衣服往回推,众人就一脸不明笑意地往前递。一千五的长跑扰的郑斯呼吸紊乱,头脑发胀,刚粗喘着走回休息区的一列长椅,就看记忆手里捧着被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那条从耳朵边延伸下来的柔软耳机线,正耷拉在衣上。
烈日照在后脑勺上滚烫,心脏扑通扑通地不住急速跳动,周遭目光一下变得露骨热切,甚至有人吹了一声浮谑的流氓哨,喊了句“郑嫂”,一时一团哄笑,分辨不清善意还是恶意。季寅满脸抱歉地把衣服往前递,郑斯琦立在原地,盯着不接。
“我跟你这种人不一样,我不喜欢男人,我说清楚了么?”
郑斯琦犹记对方歉意的微笑凝在嘴边,看着他时的那种温融热意,瞬间就被吹灭了。
乔奉天看郑斯琦一边笑,一边说:“我连粗口都没说,我觉得我说的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否认他作为一个人合理之处,没什么不一样,他跟我一样。”
“后来呢?”
“后来相安无事,但比原先更沉默不爱言语了,再到大四去了国外留学,读完带回国一个男朋友出柜,把家里扰的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被父母赶出了家门,再后来是乘车来找好多年没再联系过的我,结果在高速上出了车祸,当时就没了。”
郑斯琦顿了顿,笑意始终噙在嘴边,“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他当时来找我到底是要对我说什么呢?如果是骂我是最好,骂我当时说了过分的话,骂我那时候擅自给他看了门,到最后又把他一掌推了出去。”
荣华公墓起了微风,掠过瘦松树梢拂面。乔奉天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团柳絮,轻飘飘地哽着难受。
无日或忘,怎么可能是来骂你的呢。
可乔奉天自私地不想把那张字条的存在告诉郑斯琦,一点儿都不想。
“所以,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是因为知道我和他一样,所以愧疚么?”
郑斯琦转过头来看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乔奉天攥紧了手心。
“就是在月潭寺的那次,我知道你是和他一样。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和他像,一见着你,就总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