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69)
洗浴室里特别静,静的一点儿也不尴尬。一些话,乔奉天在思索如何开首,郑斯琦就慢慢等,等他想好,一句也不问。他从乔奉天的发尾吹到衣背,握着吹风的手在他两处突出的肩胛骨间缓慢摇摆。
“郑老师,我有点儿难过,我现在特烦恼。”
郑斯琦把吹风的档位调小,嗡嗡声就更弱了,“说说看。”
“我阿妈要把我哥带回郎溪,在家里调养。”停顿了一会儿,“还说要把小五子也会去,不让他在利大附小念了,说把他放在我身边不放心。”
乔奉天删繁就简,把该说的重点全和郑斯琦说了。虽然是私事儿,但其实和郑斯琦也有一定的关系不是么。小五子的同桌是枣儿,枣儿的爸爸是郑斯琦,那么如果小五子转学,枣儿一定会难过不高兴,那么郑斯琦也……乔奉天在心里一层层地,为自己向郑斯琦表现出的依赖和示弱,寻找客观的因由。
郑斯琦抬手在乔奉天背上按了按,触手温暖,差不多已经干了。
“医生的建议呢?”
“还没问,只是听她说,医生是同意的。”乔奉天摸摸发梢。
郑斯琦退后一步,弓下点腰,再去吹衣摆,“你要知道,长久卧床的病人,一切都稳定之后要的就是时间。带进时间精力与成本来看,回家照顾并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的母亲确实为你做了考虑。”
乔奉天没跟在后面说什么。
为什么同样的观点,由郑斯琦说,就一点儿都不让他抵触,反而能沉心静气去思考问题本身呢。
“可小五子真的不能走,我不知道怎么说服她……”
“为什么?”郑斯琦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把小五子留在利南呢,大城市拘束,也累,你知道的。”
郑斯琦想知道他的诉求,再从他的诉求之中,帮他寻找到摸索向前的途径。
为什么呢,太多为什么了,乔奉天想。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辛苦劳累我当然知道,我在利南生活十年,怎么说,我到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捞着,我每天都早起,都贪黑,偷懒一点点我都觉得明天就拮据了。”乔奉天皱了下眉,“但我总觉得就是因为大城市疏离又冷漠,都在各自忙生计,对待很多东西才……怎么说,能把大的东西看得微不足道,毫不在乎。所以我在这里,又孤独,又很自由。”
有孤独又自由,说的着郑斯琦心疼极了。
“不是说鹿耳和郎溪不好,那里小孩子的孩子也认真读书,也很好学我知道。可那里太狭隘了,那里的人会把微不足道的东西无限放大夸张。我这样的人在那里,所有人都会拿着放大镜看我,也许他们不在乎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只想在我身上找到……恩,特殊的,戏剧化的东西去调剂他们的生活,真的假的无所谓。”
“郎溪所有的人都好哭穷,都喜欢把不如意的东西一气儿说给小孩子听,一直说一直说,这是错的这不对。可这种观念在那里早就已经根深蒂固了,特别难改掉,或者说改不掉。所以……我最不希望小五子回去听那些负能量的东西,让他从现在开始就总记着自己的家境不好,自己以后要活的比别人困难。”
郑斯琦吹风口挪到了乔奉天濡湿的袖口。
其实乔奉天的话并不绝对,人成长的坏境未必百分之百和精神高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残垣里长出来的花也精致漂亮,且更易存货。郑斯琦觉得乔奉天就是个例。
“就算以后书读的一般也没关系,有开阔的眼界就行,就算不聪明也无所谓,我只希望他以后——”乔奉天这回停顿的时间颇长,“我也希望他以后能像你一样,有风度,有胸怀。”
郑斯琦抬头看着眉心间细细一绺濡湿的头发,末梢缀一滴透亮的小水珠。他突然觉得自一个三十五的中年男人,几乎要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他夸人的时候,那么真诚,那么让人高兴呢。
“我……”郑斯琦看了眼地板,“捧我捧那么高。”
“都是真心话。”
郑斯琦点点头,特别自然地在他头顶上揉了一下。
“这些话,你和你母亲好好说,她未必还会固执己见。”
乔奉天听了笑,“你不了解她所以不知道,她认定的东西,十头牛都难拉回来。她心里最大的障碍只有两个我知道,一我现在没有房子不安定,小五子跟着我他不放心,二是我是同性恋,她最恨这个,她怕小五子跟着我学坏。”
郑斯琦推了下眼镜皱眉,“没房子?”
乔奉天勾去了眉心的水珠,“就四月份转手的,医药费嘛,没办法的事儿。”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乔奉天不愿意卖惨。
郑斯琦继续皱眉,“怎么以前没说?那你现在怎么住?”
“房主不急着提房,说可以让我们接着住,但肯定也不能久住,毕竟户主已经不是我了。房子还在找,因为想把小五子留下所以想找个离学校不那么远的,但利南的房价你知道的,挺难找。”乔奉天低头扯扯衣摆,上下摸了摸,“干了,谢啦。”
“头发再吹一下,站过来点。”
郑斯琦回忆起乔奉天替他吹头发的模样和动作,因为是摘了眼镜透过镜子看,所以隐约而不清晰。他五指穿过发间,一节黑接壤着一节白,指腹似有若无地摩挲过头皮,温柔地向深处探寻梳理。郑斯琦学着那个大概的样子,也把五指穿进乔奉天的发里,柔软的触感像缠在手上的一道薄绢,揉弄地大些力气,都像造次和罪孽。
“租房子你别担心,我留意留意,能帮你找到合适的。”
郑斯琦吹到脸颊的边上的时候,发现对方腮下有一枚以前没见过的豆沙色的印子,“走不走留不留,到底还要看小五子自己的意愿。你的母亲既然怕他跟你学坏,那我还挺乐意当那个辅导他引导他的那个人。不知道我这个重本毕业的大学老师,在你母亲眼里够不够格?”
乔奉天讶异的回头看他,郑斯琦来不及掉转风口,以致暖风朝他拂面而去,额发鬓角飞扬向后,五官一时呈现的尤其清晰明朗。
“乔奉天。”
“恩?”
“我现在特别想抱抱你。”
刚才的讶异还没完全消退,这会儿子又潮落潮起似的涌上了眼里,外加不可抑制的局促。
“……啊?”
郑斯琦关了电吹风。他觉得再千锤百炼的文字也难表达出生活的万分之一,解决问题的门路也绝非只言片语。要经历,要体悟,在切身参与的日子里摸索到一星半点的技巧。乔奉天好像却没什么花招,没什么捷径,乔奉天唯一生活的技巧,大概就是好好生活。
郑斯琦他老人家说到做到,一点儿不含糊。他前倾伸手,环住了乔奉天的肩,两人鬓发在交错时有短暂的摩挲交触,胸膛也霎时缩短到了仅一指的空隙。
乔奉天正深刻地感受到郑斯琦的手掌,此刻覆在自己的后脑勺上,自己的下巴则依势搭在他的肩上,紧贴他柔软有气味的衣料。和那一次,医院里的安抚式拥抱,似乎有同也有不同。不同,这一个拥抱更加温煦和满含情绪,他看不清的模糊却浓郁的情绪;同,都让他安心,安定,只这么靠近了,就舍不得离开一点点。
“鼓励式的。”
外头不再扑簌簌的响不停了,利南这场雨大概是彻底停了。
第77章
去郑斯仪家接郑彧,雨水过境,洗出树上的浓淡不匀,长势没什么章法的新绿。
郑斯仪炖的鸡汤里添了菟丝子,煮了满满一小锅。郑斯仪听有人按铃,抹布揩了揩手,趴门框上冲郑彧喊,“你爸来了,去,给他开门!”
“哎!”郑彧跳下沙发,脚拱进拖鞋里,噼里啪啦地蹦。
郑斯琦左右手各拎了袋十斤的珍珠米,没防着郑彧开门猛扎扎扑过来这么一手,险被撞出去两米开外。
“哎哟。”郑斯琦皱眉笑。
“爸爸!”郑彧手揪着郑斯琦衬衣摆,恨不能立刻抬脚顺着领带上树似的缠上去。
郑斯琦把米往前一递,开玩笑,“呐,去拿给大姑。”
郑斯仪忙不迭从厨房钻出来,“扯淡吧你,小小岁数把胳膊拽脱臼了我看你到时候不得给你急死。”说着走过来看弓腰瞧了瞧米袋,跟着眼一瞪,“嚯!谁让你买这种了?”
“你自己短信里跟我说带珍珠米的。”郑斯琦可冤。
“我是说那种散称珍珠米煮出来不那么硬的,好家伙你给我直接买两袋有机的,二十多块钱一斤呢!”郑斯仪皱眉啧嘴,活像造了多大孽,“贵的心直甩哟!”
郑斯琦换了鞋,特无奈地牵着郑彧往厨房走,“您就权当白拿呗,我又不要你钱。”
“你知道个屁,回头这好米吃惯了,还能吃得下那孬的呀?”郑斯琦拎着米,跟在后头进厨房,“你就该抓紧找个会过日子好好教教你管管你,长那么大个儿什么用啥都不懂。啧,回头把这给爸送去吧……”
“您得了吧又让我跑腿。”郑斯琦回头。
郑斯琦扬眉问,“那你买车不用干嘛使?”
郑斯琦就知道郑斯仪那时候一天天儿催着他买车拿驾照,纯粹就是想多个免费车夫,多个供指使的苦劳力。
郑斯琦从碗橱里取了个小碗和汤勺,揭开了灶上正用余热闷着的汤锅盖子,用汤勺撇去了面儿上的一层清亮浮油,舀了半碗清汤在碗里。
郑斯琦刚端在嘴边吹了两口,镜片上就蒙上了一层奶白色的水汽,等慢慢消退了,见郑彧在他腿边儿灼灼盯着他。郑斯琦没忍住笑,用多吹了两口,弓下腰把碗口对着郑彧嘴边儿,抬手微倾。
“张嘴,小心烫。”
郑彧旋即弯下眼睛,就着郑斯琦的手欢快地嘬。
“哎。”郑斯仪摘一根荷兰豆,回头嘱咐,“少给她喝。”
郑斯琦松开只手推眼镜,“恩?”
郑斯仪压下嗓子,“嗯哼”了一声,抬手遮嘴悄悄且快速道,“菟丝子补肾壮阳的。”
“……”
郑斯琦飞快地收回了郑彧嘴边碗。
来郑斯仪家,一是为了接郑彧,而是为了帮乔奉天问问出租房的事儿。郑斯仪现在和豆豆住的是广视花园的一套二手房。原先几年前房价算得上低廉,郑斯仪为了豆豆上高中提前买的一套市一中的学区小居室。那时候三千一平,现今房价飞升,涨了三倍不止。
于是郑斯琦原前单位分的房子就空着了,一直出租给别人着在。利南市委医院的单位宿舍楼,也算是老城区里的老城建,离利大附小不近不远的距离,胜在地段安静,坐车购物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