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下(132)
被困在王京的倭军,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长此以往,王京也会变为死地,他们必须找地方重新整顿军队。而此时,位于王京以西二十里的一座居高临下的山城——幸州就成了最大的威胁。倭军希望能拿下这座山城,如此才能解除王京围困之局。
于是几日后,二月初,幸州之战打响,守城的朝鲜将领权栗与精锐尽出的倭军在幸州山城打了一场惨烈又持久的攻守城之战。倭军三度进攻都未曾攻下幸州,反倒损失惨重,不得不撤退。而幸州城的朝鲜军民也伤亡惨重,不过毕竟守住了阵地,算是惨胜。
而此时的李如松,却只是收拢明军驻扎于平壤,静观朝鲜人围剿王京之中的倭军,并不再轻易派出明军。此时的李如松,经历了碧蹄馆之败,已然不打算再出力气了。这一仗他认为打得得不偿失,辽东军死伤过重,他只想保存实力。尽管他完全有能力攻陷王京,但他就是不出兵。这引来了朝鲜人的极度不满,在平壤城中,朝鲜人与李如松多次发生冲突,龃龉不断,但李如松保存实力、以求和谈退兵的想法,却愈发根深蒂固,无法动摇。
早春到来,经历了一个冬天的冰雪严寒,阳光终于变得和煦,树木也终于迫不及待的抽出绿芽。朝鲜漫长的寒冬给大多来自岛国九州、四国、本州西部的倭国人留下了极为残酷的记忆,他们的家乡冬季温暖,根本从未经历过这种酷寒,以至于大批的倭军士兵被冻伤冻死。王京内部的余粮早已不足,而王京外部不断有义军骚扰,使得倭军外出寻找食物变得危险重重。困守王京的倭军起码有五万人,为了喂饱这五万人,每日消耗的粮食数量极为可怕。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倭军士气低迷,人人思乡心切。
雪上加霜的是,复苏的春意也带来了可怕的瘟疫,瘟疫与饥饿往往伴生。狼藉的王京城中,被丢弃在大街上的人畜尸首无人处理,渐渐滋生腐败。饥寒交迫的倭国士兵,已然开始大片染病。
然而这样的情况似乎不曾动摇后方的丰臣秀吉。远在岛国名护屋的太阁丰臣秀吉,不断写信催促前线将领摆脱惰性,加紧侵略步伐。并且承诺,自己将于不久后,与德川家康、浅野长政、蒲生氏乡和前田利家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名一道,率二十万大军渡海增援。
这封信把困在王京中的众倭将吓坏了,眼下粮食告罄,后方粮道已断,海面也被朝鲜水军李舜臣封锁。五万人都喂不起了,何况二十万人。支撑不下去的倭军将领们,终于决定放下固执的颜面之争,向明、朝联军求和。
于是,还是小西行长身侧熟悉汉文的宗义智写了一封信,派使者送与李如松,要求议和。这正中李如松下怀,他在回信中要求倭军撤出王京,立刻向南撤退,待到倭军动作,他便会派使者沈惟敬南下,商议和谈的具体细节。
……
就在明、朝联军围困倭军,战争即将步入和谈阶段的时候,更北方白山黑水的冰雪天地之间,另有一场旷日持久、险恶至极的较量正在进行。
图们江畔,瓦尔喀部。首领索尔和接纳了舒尔哈齐和张允修率领的队伍,而早在舒尔哈齐和张允修到来前两日,就有另外一股女真小队押解着一个明朝男子来到了这里,正是詹宇。
女真人的领地看上去与同样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朝鲜人、辽东明人区别并不很大。由于自百年前基本就开始于此定居,女真虽然仍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活,弓马娴熟,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从事起农业生产,并稳固地与辽东关内进行着货物贸易。住宅也并非是印象中蒙古人的那种毡帐,而是泥瓦夯筑砌成的屋子。只是他们的建筑要显得更为原始古朴,很难有称作城镇的大型聚落出现,基本都是零星散落于各地的寨子。
瓦尔喀部,也就是这样一个约莫一千多户规模的女真寨子,实际控制地域十分宽广,居住也略有些分散。作为部落首领的索尔和,在靠近图们江最为良好的位置拥有自己的宅邸,但这女真部族首领的宅邸放到京中达官贵人眼里,估计根本就嗤之以鼻。
好在,这院子也算是轩敞,毕竟女真人的地盘地广人稀,不怕宅子建得大。穗儿被掳到这里后,就一直被软禁在了后院的西屋之中。张允修没有急着对付她,也并不折磨或欺辱她,反倒是把她晾在这里,连续数个昼夜不见他来一趟。
穗儿知道他在谋划如何从努尔哈赤那里把万兽百卉图骗出来,暂时是用不上自己的。而她独自居住在这西屋之中,反倒让她不禁回忆起前年年末时,被孟旷关在灵济堂书房里的经历。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孟旷,时间拖得越久,她就越发的思念,以至于心口发痛,难以展怀。还有亲爱的哥哥、嫂嫂和妹妹,以及令她无比挂怀的小顺贞。这孩子最开始是随着他们一起逃亡,后因为考虑到设套诱捕张允修的危险程度,在文山邑时,众人就将她悄悄送走了。带走这个孩子的正是一直跟着她们到文山邑里的王诩。王诩是瞒不住的,但孟家人也没有与他多解释什么,只是把孩子交给他,让他尽快离开。而张允修并不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因而孩子不见了并未引起他的怀疑。
现在,她眼前可全都是女真人了。不仅仅一个明朝人见不到,更是连懂汉字的朝鲜人也不见一个,所有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女真语,面庞粗犷黝黑,透着股蛮劲。她只感觉到无比的孤单。
数着指头度日子,就在抵达瓦尔喀部的第十日,穗儿才发现了一个令她惊喜的事实,那就是她发现詹宇其实就与她关在一起,都身处索尔和的宅邸之中。她关在后院的西屋,詹宇应当是关在前院的东屋里,就居住在张允修住处的偏屋之中,与张允修朝夕相处。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一日穗儿破天荒被张允修派人带去了前院,在詹宇眼前露了一下面。
张允修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詹宇确认一下穗儿确实并无大碍。穗儿只是出来了一下,就再度被人关了回去。不过也因此,穗儿吃了一颗定心丸,看样子张允修正在不遗余力地试图转变詹宇的思想,将其改造成自己的人。暂时,詹宇不会有生命危险,她就放下心来。
如此,只要等到那厢努尔哈赤将万兽百卉图送来,他们这个漫长的诱捕计划,就可以最终收网了。
而这一刻竟然耗费了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直拖到了进入了四月,瓦尔喀部才传来了努尔哈赤即将到来的消息。
努尔哈赤此前其实一直在外打仗,他挥师东进,正在尝试征服珠舍里部和讷殷部,将整个长白山部纳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但战争一直未有进展,且漫长的寒冬尚未完全过去,打仗还不是时候。在完成了初期的勘察后,努尔哈赤率小股部队回来了,打算等待夏季开始发起攻势。
张允修告诉努尔哈赤,李穗儿已然抓住,被他关在了瓦尔喀部,请他即刻带上万兽百卉图原本,到瓦尔喀部相会,以解开全图内容。
万兽百卉图落入女真人手里后,女真人制作出了三份复刻本,一份微缩版本,还有个别局部图,但都是手绘的图画本。在女真部族之中,没有谁有本事用织锦和刺绣复制出万兽百卉图,那是擅长织绣的汉族女子才能做到的事。不论是努尔哈赤兄弟还是张允修,心中都明白,图绘版的万兽百卉图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真正的织锦原版才有意义,因为每一针每一线都有特殊的数字指代意义,代表着具体的财富藏匿地坐标、金额与数量规模。而这个只有穗儿才清楚,张允修并不清楚。
努尔哈赤显然是有戒心的,一开始并不愿带图来瓦尔喀部。但张允修告诉他,自己之所以与舒尔哈齐将穗儿藏在瓦尔喀部,而不回目前努尔哈赤住所所在的建州左卫城,就是因为自己等人抓走李穗儿后,努尔哈赤所在的建州左卫城必然会成为明军的眼中钉肉中刺,其中必会有人进行渗透,防不胜防。为保万一,他才如此行事。
张允修还特意加了一句,努尔哈赤可以留在瓦尔喀部监督图的解析之事,等图全部解析出来,众人再一起回建州左卫不迟。努尔哈赤虽然心中仍然残留有疑虑,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身边有忠心耿耿的猛将傍身,加之舒尔哈齐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会害他,张允修就算再狡猾多变,也没有必要与自己为敌,于是便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