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下(92)
队伍中的朝鲜使臣名唤尹根寿,五旬年岁,身形敦厚,满面胡须,面貌是很典型的朝鲜面庞。他能说几句汉语,文笔很好,因而与明人笔谈不在话下。倭军打来时,他作为礼曹判书扈从朝鲜王李昖一道逃到了义州,后来出任问安使、请奏使,多次出使大明,恳求大明出兵。朝鲜王李昖被辽东军庇护于宽甸堡之后,他则一直在辽东各城积极斡旋,多次往返广宁,随在杨绍勋、祖承训身侧,软磨硬泡,给朝廷上奏疏、给李成梁等辽东将领写请战书,不遗余力地敦促和请求明廷尽快出战,如今明军大兵即将出征朝鲜,对朝鲜来说他可谓是功不可没。
脚下的冰层确实并不大结实,走上去会有一种脆脆的感觉,不很硬。众人在脚底和马蹄上都绑了加大摩擦的防滑布条,走上冰面后依然是三步一滑。加之众人还得牵着马行走,因而,行走就费了十成十的功夫。
下盘最不稳的穗儿走得最为吃力,她自幼在江南长大,此前到过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了,更是从未在这种冰天雪地的环境下走在冰封的江面之上。她甚至能感受到江水在脚底并不深的地方奔腾着,冰层似乎随时都会碎裂,让她觉得异常恐怖。因为一旦踏上冰面就再没可以避难的地方了,除非退回去,否则唯一的出路就是硬着头皮一直走到头。
好在鸭绿江也不是很宽,算下来也就不到两里路。众人小心翼翼,愣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走到了对岸。上岸后,厚皮袄内里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濡湿了。
孟旷随在穗儿身后,看着穗儿艰难地行走,实在是为她捏了一把汗。如今朝鲜使臣在队伍里,还有几位对她女子身份并不知情的下级锦衣卫和斥候,她现在已经很难再开口说话了,故而没办法在后面出声提醒或鼓励穗儿,好在有惊无险。
站在朝鲜这一侧的岸边,众人不禁回首眺望身后的江对岸,晦暗的天地间,江对岸的景象已然十分模糊,只有零星的火点在闪耀。此时此刻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禁浮起。他们如今踩上了异国的土地,而身后就是生养他们的大明。这里就是国境线,是一条不允许敌人越过的生死之线,有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众人只觉得双肩之上沉甸甸的。
“走了!再不走天就彻底黑透了,路就更难走了。”最前方的向导武六插着腰,看着恋恋不舍回望江对岸的众人,不禁催促道。对于他这个时常跨越国境线的人来说,这倒是稀松平常之事。
众人依言,不再回望,整顿装束、清点人头,确认一切正常,便随着武六继续向朝鲜境内深入。之所以选择在黄昏这样一个时间点过江,一是因为黄昏的光线可以为渡江照明,二是渡江之后太阳就差不多全部落山了,他们可以趁着夜色的掩护赶路,避免被有可能出没于这附近的倭国探子发现。三则是傍晚时分,倭军的所有行动基本都会收敛,斥候探子的活动也不例外,因为这天实在是太冷了,尤其是太阳下山后,夜晚长期在外活动是十分致命的。
但相对的,尖兵队也是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他们必须冒险在黑夜之中跋涉相当长的一段路,翻越一座山头,抵达义州境内最靠近边境的一座朝鲜人的驿站——义州驿站。整个平安北道的西北部靠近鸭绿江的地区眼下暂时还算是控制在朝鲜军手中,朝鲜相当一部分朝臣武将还驻扎在这里,并非是倭军的控制地区,相对来说比较安全。
不出意料,除了路途走得有些艰难,他们这一路上确实并未遭遇到任何敌人,反倒在接近驿站时遇到了在外巡逻的朝鲜友军,并在朝鲜友军的护送下入驻了驿站。彼时已经临近午夜了,到了后半夜,整个野外将会更为难以度过。
众人在一片黢黑之中进入了义州驿站所在的村庄之中,村庄中似乎连火光都不敢点,众人为了照明道路而点燃的火把成了唯一的光源。队伍穿梭这座朝鲜的村庄之中,这里的建筑已然与辽东有了相对较大的区别,屋顶都是厚重的茅草屋顶,且坡度很大,建筑看上去都有些低矮,站在屋檐下得低头哈腰,门窗的位置也都很低矮,尤其是门,简直跟狗洞似得,得钻进去才行。不过建筑底部倒是用一层一层的石块垫得很高,并以至于房屋都是悬空的,底部似乎有可以用来烧炭取暖的管道,孟旷和穗儿这些日子在辽东,也对朝鲜族的建筑有所见识,这种取暖的管道叫做平地火道,一般连着厨房烧火的灶台,即使在大寒的日子里进入屋内也能感觉到如春日般的温暖。
众人就这样进了驿馆,驿馆的朝鲜驿丞接待了他们,翻译的工作就让随行的尹根寿负责了,当然除了尹根寿,队伍中的武六也精通朝鲜语,其实武六的母亲本身就是朝鲜人。
这个驿馆实在是有些小,九个人挤进来居住,却只能打大通铺,连个单独的单间都没有。朝鲜的房屋里面都是板间,用简单的木板或者纸糊的门扇隔开的,屋内人全都盘坐在地板之上,怪不得门窗都那么低矮,这种坐在地面上的生活简直犹如回到了隋唐时期。
驿馆也只有驿丞与他的妻子两人打理,众人进来后,驿丞的妻子端来了准备好的大铁锅,里面一锅乱炖,架在了屋内火炕之上,众人围炉而坐,一人两个棒子面饼子,就着一锅乱炖热乎地吃了起来。虽然铁锅乱炖看上去卖相不好,但实在架不住味道鲜美,可能还有鲍鱼海参等海中珍馐炖在其中,毕竟义州的位置离东海并不远,海获的价钱也不贵。饥肠辘辘的众人虽然出发前有吃东西垫肚子,但走到这里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个个埋头苦吃起来,连胃口最小的穗儿都吃得极香。
吃着迟来的宵夜,出于习惯,郭大友开始与驿丞攀谈起来,在武六和尹根寿帮忙翻译之下,他东拉西扯问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最终进入主题,从怀中取出了张允修和阿都沁的画像,展示给驿丞和他的妻子看。
“你们见过这两个人吗?”
驿丞和他的妻子盯着画像,二人不约而同地指向阿都沁的画像说了什么。一旁的武六吃了一惊,翻译道:
“他们说见过这个人,就在今天傍晚,这个人还来了驿站,讨要了一碗米糊做吃食,就走了。”
“什么?!”众锦衣卫全部从美食中抬头,惊愕地望向驿丞夫妇。
郭大友忙追问道:“他是一个人,还是跟在一群人后面?”
“就一个人。”驿丞回答。
“这个人呢?没有与他在一起吗?”郭大友指着张允修的画像确认道。
“我没见过这个人。”驿丞摇头。
郭大友眉头紧蹙,这时驿丞的妻子补充了几句话,武六翻译道:
“她说这个人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走得很艰难,浑身冻得都是冰碴子,面色白的跟纸一样,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他们本想留他下来,他再这样下去会冻死的,可他却趁着他们不注意跑了。”
“他有告诉你们他要去哪儿吗?”郭大友又问。
“没有,但他问了平壤在什么方向,是不是要往平壤去啊?那就是南下了。”驿臣回答道。
“武六、陈当归、周进同,你们仨马上出发,快马去追,务必把阿都沁找回来!他受了伤,定没走远。”
“是!”三人立刻丢下碗筷,起身出了屋子。
“他是不是还在追踪张允修?”沈惟敬轻声问道。
“不,他恐怕已经丢了张允修的踪迹了,可能是追踪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不测,或者被张允修发现了,遭到了围杀,大难不死活下来了。他可能知道张允修要去平壤城,所以一路坚持着要去平壤。”郭大友推测道,接着他说,“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追踪也无济于事,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张允修竟然已经抢先他们去了平壤城,众人心中顿时升起阴霾,此人占尽先机,若让他先入平壤,先接触到倭寇,那他们的诱捕计划就失效了。
“等陈当归和周进同带阿都沁回来再说,先不急。哪怕是张允修,眼下要进平壤也是不那么容易的。何况这个家伙狡猾多变,他藏在暗处随时可以阴咱们,咱们最好以不变应万变。”郭大友很有定力,安抚众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