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127)
“是,也不是。”王文胜苦着脸,拉长了声音,含糊答道:“倘若保养得当,三年五载也不是什么难事,况吉人有天相,公子爷也未必就……”
萧墨存轻轻吁出一口气,闭目不语。
“这个,下官尽力而为。”王文胜也不打官腔,此时此刻,对着萧墨存病弱精细的脸,他的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特殊的怜悯和不忍,他小心翼翼地劝道:“公子爷,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您但凡看开些,这心底郁结一解开,自然就能大好了。”
萧墨存转过头来,定定看了他良久,目光渐渐柔和,道:“多谢你了,下去吧。”
王文胜不欲多说,行了礼,退了出去。
萧墨存待他走出后,换了个姿势,忽然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进来?”
屏风外一人长长叹了口气,慢步走过,却是自皇帝来后便多日避而不见的厉昆仑。
他表情如平素一般冰冷坚毅,只是看着萧墨存的眼中波光流动,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未尽之意,良久,方清咳一声,道:“我以为,公子爷歇息了。”
萧墨存淡淡地道:“你的佩刀,阳光底下扎眼得很,都晃到跟前了,还怎么歇息?”
厉昆仑颓然道:“那,我还是走吧。”
萧墨存待他转身欲走,方道:“等等。”
厉昆仑回头,炙热的视线几乎要烧灼他一般,握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道:“墨存,你,你若是想离开,我即便拼着性命,也……”
萧墨存微眯了眼,目光中有说不出的讥讽嘲弄,忽然轻声打断他道:“窗外飘雪了么?”
厉昆仑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颤巍巍地奋力坐起,再掀开被褥,竟然是想下床来。只是萧墨存久病不愈,哪里有这等力气,挣扎了半天,却似乎要倒下,厉昆仑还来不及反应,脚下已经移动,下意识地奔过去接住他,急道:“墨存,你要做什么?”
萧墨存头伏在他肩膀上,微微喘息道:“想去窗边,还没瞧瞧今年的雪呢。”
厉昆仑只觉心里一阵痛楚酸涩,扯过被褥罩在他身上,柔声道:“我抱你过去,可否?”
萧墨存一僵,随即慢慢放松,靠在他怀里,低低应了声:“好。”
厉昆仑如听敕令,多日来盘踞心头的愧疚痛苦,此时仿佛找到了救赎之道。这个大内高手平生第一次颤动着手,小心翼翼地将萧墨存抱起,那朝思暮想之人此刻就在怀中,任何语言也不足以表达心中欢喜于万一。移近窗边,略略推开窗扉,一股冷风随即吹入,萧墨存打了一下寒战,厉昆仑抱紧他,迟疑道:“还是,不看了吧。”
“不,我想看。”萧墨存道。
窗外下的是雪加雨,并非那种漫天飞絮一般的鹅毛大雪,实在无甚看头。厉昆仑待他看了一会,便自作主张关紧窗扉,道:“下次再看吧。”
萧墨存软软靠在他怀里,轻笑道:“行,反正,我也不是想看雪。”
一种奇异的不安感忽然袭上心头,厉昆仑沉声道:“墨存,你是什么意思?”
“厉将军,你说,你这一生,最在意的是什么?”萧墨存淡然答地道:“你出身并非戎马世家,性情又冷僻耿直,有今日的所成,靠的无非是自己拼博和皇上厚爱。这样的人,功名前程得之不易,自然比其他人更为珍惜,你说,我若是害你连贬三级,令这多年营运尽数化为乌有,你会怎样?”
“墨存……”厉昆仑只觉一颗心往下沉,他稍微一想,已经明白,惨淡一笑,道:“原来,你仍不肯原谅我。”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你杀了那么多人,自然有你的报应。只是我见不得杀人者竟然无事,忍不住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萧墨存抬起头,定定看他,道:“厉昆仑,凡事总有代价,你记住了。”
“是。”厉昆仑笑着看他,低声道:“既然我已经要受罚,那就罚得更彻底些吧。”他话音一落,在萧墨存尚未来得及分辨其中意味之时,低头吻上他的唇。
这个吻生涩而缺乏技巧,却带着无法言说,苦苦压抑的情感,萧墨存一愣,那人却已撬开他的牙齿,舌头长驱直入,他心里大怒,不顾病中无力,拼命挣扎起来,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间,只听得一阵嘈杂脚步声冲进来,皇帝的声音阴沉沉地道:“甚好,厉昆仑,你也对得起朕!”
厉昆仑离开他的唇,平静地将萧墨存放回床塌之上,直直跪下道:“臣一时鬼迷心窍,意图对晋阳公子不轨,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皇帝铁青着脸,看着厉昆仑良久,终于道:“厉昆仑亵渎皇亲,罪不可赦,着除轻车将军封号,降三品,配发宫中,做个四等侍卫吧。”
厉昆仑脸色不变,跪下道:“臣领旨谢恩。”
皇帝吁出一口气,手一挥,道:“下去,都给朕滚下去。”
片刻不到,屋内众人退得干干净净,皇帝阴晴不定地瞧着床上的萧墨存,忽然抓起桌上的成窑茶盏,往地上一摔。
“哐当”一声利响,令萧墨存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摔那个哪能解气,过来照脸上打几巴掌吧。”
皇帝大踏步走了过去,捏起他的下巴,恨声道:“小东西,这是朕给你的补偿,可你记住,凡事莫要过头了!”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我可从来不曾要求陛下给什么补偿。”
皇帝摩挲着他的唇,哑声道:“厉昆仑打朕还是王爷那会,就是朕的奴才,这么多年赤胆忠心,劳苦功高,朕明知今儿个这场戏,是你故意命他开窗让朕瞧见,可为了让你高兴,朕还是处罚了他,就这样,你还不够解恨么?”
萧墨存毫不畏惧地盯着他,道:“墨存不懂陛下在说什么。”
“你不懂?你不懂?”皇帝摸着他的唇,狠狠地吻了过去,带着怒气和吞噬一切的气势,直到将他两片唇瓣蹂躏得红肿才放开他,微微喘气道:“小东西,不要在朕眼皮底下玩花样,你做什么,也瞒不过朕的眼睛,记住了吗?”
萧墨存被他吻得险些背过气去,好容易被松开,忙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半响,才抬起头,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做什么,都没打算瞒着你。”
第87章
皇帝毕竟是皇帝,朝务国事,一日不可无主,即便快马加鞭,将京师的奏折送达此处批阅,却也耽搁不起,为萧墨存停留这半月,已是一个帝王能够给予的极限,在他的想法当中,确实也存了要在众朝臣面前待墨存与往常不同的心思。如果说,以前待晋阳的恩宠,是表演多过实质,对他所受的排挤和诋毁,遭遇的暗杀和毒害,均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那么此番皇帝弃下朝政,奔赴病危的晋阳公子身旁,则足以载入史官记载,无论旁人评判为何,皇帝此次作为,是对萧墨存真正带了回护之心。
不仅如此,在萧墨存缠绵病榻之际,一道恩旨已经发到京中的公子府。旨意中称晋阳公子萧墨存“有上智独见之明,指挥付讬,必尽其才;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推仁政,兴边防,废刁滑蛮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令“千万流民一荫圣恩之泽,感怀朝廷之德。”特加侯爵之位,入宗祠,禀天地祖宗,封号仍为“晋阳”。也就是说,一夜之间,原本苦哈哈吃力不讨好,到处得罪人的晋阳公子,如今成了香饽饽,成为宗室弟子中非承祖荫,而靠自身作为加官封爵的一个好例子。在萧墨存昏迷病榻,勉力喝下一碗碗苦不堪言的药汁之时,京师中的公子府已由礼部尚书亲自过问,大兴土木,拓建成一个更为宏伟华丽的“晋阳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