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关上,温随便立刻坐直身,将粥碗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夹菜,可惜因为不习惯,刚吃两口就忘了顾及针头,下意识用那只手扶碗,一个没注意,挂输液袋的架子被扯得咣当乱响。
几乎是立刻,席舟便冲进来。
检查针头、按铃叫护士,原来他刚刚根本没走,而是一直站在门外。
针头到底还是被扯出来了,护士重新扎针,过程中虽没说什么,临去前还是提醒席舟,“家属要注意照看,都快输完了还多挨一针,他本来就瘦,血管也不好找……”
温随低头看着自己被扎得青紫的手背,晃悠晃悠上面的针管,属实是没想到,这东西竟这么不结实,他也没用多大劲儿。
可看着席舟被耳提面命地教育,反驳护士的话到底咽下了。
“我会注意的,抱歉给你添麻烦。”
“麻烦倒没什么,关键是病人受罪。”
席舟好脾气地应着,默认责任都在他看护不利上,温随垂眸抚摸手上的白胶布,心里愈发说不上来。
等护士关上门,温随准备了句客套话正要说,席舟却先问,“刚刚那针很疼吧?”
温随愣了愣,右手掌下意识掩住扎针的左手,不着力地轻轻盖在上面,遮住席舟的视线。
这都是第几遍问他疼不疼了,疼不疼有什么打紧的,再疼的事儿疼过就过去了,问也没用,又哪里需要特别在意。
温随正要说:不疼。
可席舟叹了口气,“我看护士挑了好几次,肯定疼的。”他端起桌上半碗粥,“你是不怕疼,要让叔叔阿姨知道,会替你心疼。”
温随:“……”那句不疼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席舟又往粥碗加了点菜,将筷子换成勺子,“还吃吗?”
见温随没说话,席舟只好先将粥放下,“要实在没胃口就算了,明天再……”
“你喂我吧,”温随忽然道。
末了似乎觉得过于尴尬,又轻声补充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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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喂饭的体验并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又或者因为喂他的是席舟,如果说温随最擅长的是冷场,那席舟就恰恰相反,总有那种于无形中春风化雨的能力。
“我送外公回去的时候他还很担心你,刚刚我没到就打电话来问。”席舟自然地舀起一勺粥,再更加自然地喂到温随唇边,同时随意地讲一些不需要回应的话。
“我外公这个人念旧,你其实应该没怎么见过他,可能也就是小时候那几面,他都是从你爷爷的相册里看到你的。”
相册?会是温从简找过的那本吗?
温随含下一口粥,嚼着里面的小青菜,不知不觉就从席舟的话里产生了更多联想。
而席舟收回勺子时,目光刚落到碗边又微微上挑,带着些许笑意看向温随,“不过这次见到真人,他才承认他的老友没白在他面前炫耀你,说你长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
话到这里似乎可以收住,但语气上明显还有后续,席舟却没接着往下说。
温随不是好奇心泛滥的人,虽有几分想知道原主在这位外公眼中的印象,但似乎与找回记忆并无关联,所以也没追问的必要。
后来席舟又东拉西扯说了些他外公的旧事,老人这些年在乡下种田养老的家长里短,没什么实质内容,随便听听也不需要动脑,就这样一碗粥加一碗菜不知不觉见了底。
之后席舟将桌子收拾干净,看液体也快滴完,便叫护士来拔针。
去掉针头后手上终于轻便了,温随第一次输液,多少容易姿势僵硬,这下总算能够暗地里活络活络。
趁席舟跟护士说话,他拿过手机看了眼,没有未接来电或者信息,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你玩小游戏吗?”
送走护士,席舟见温随在看手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温随自然不懂,“游戏?”
席舟拿出自己的手机,“就是在手机上面玩,可以消磨时间的,你要是还不想睡觉,我教你玩怎么样?”
温随默默放下手机,没兴趣。
“或者我再给你讲讲你爷爷的事……”席舟推了推眼镜,似乎正考虑这回该说些什么。
温随终于道,“我不疼,也没别的不舒服,你不用这样。”
席舟一怔,似乎惊讶于温随的敏锐,“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温随心说是你表现得太明显,还有那个缝针的医生也是,都想分散他注意力,所以不该说话的时候话才格外多。
“不过既然你能看出来,就说明还是疼,不然应该完全感觉不到。”
席舟会心一笑,起身去洗手间,“今天不能淋浴,就接盆热水擦擦吧,然后早点睡觉。”
听到这话,原本没什么精神的温随立即坐起身,刚要下床突然感觉不妙,脚挨地轻飘飘的,完全不听指挥,稍微使劲脑袋就钝钝地疼。
洗手间的流水声还在持续,温随稳住自己,看向停在门边那架轮椅。
席舟虽在接水,其实一直有注意病房里,所以当温随扶着桌子挪到墙边,又从墙边一点点走向那架轮椅的时候,他差点就要过去扶他,但还是忍住了。
他以为温随只是简单地不愿被人搀扶,才坚持坐轮椅,因此等他成功坐上轮椅后,席舟觉得自己应当适时出现、帮忙推一把了。
可没想到又一次出乎意料,温随仍然拒绝帮忙,他把两手按在双侧轮子上。
这一举动,让席舟瞬间就明白了其中意思。
温随开始尝试自己转动轮椅,从旁观者角度看应当是很容易能轻快转动的轮子,其实并没有预料地那么轻而易举,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小女孩。
“她力气不小……”温随由衷道。
没有点名指姓,席舟却清楚他说的是谁。
“她力气当然不小,现在的你和她比手劲,估计都赢不了,”席舟走到轮椅后扶住把手,“但其实对她而言,手上这点力气真不算什么,那姑娘还有更大的力气,你想象不到。”
温随转头看向席舟,似理解又似没理解,但探询的眼神却极认真。
席舟难得见到这样的温随,他多数时候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再加上周身冷漠疏离的气质,旁人看了会觉得真不像个才十六岁的少年。
而现在的温随头上缠着绷带,坐在宽大的轮椅里,脸色苍白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透明得仿佛要凭空消失。
同样是坐轮椅的少年少女,同样看来羸弱单薄,却在无形中都从骨子里透出某种超越寻常的坚强,叫人无法轻视,更无法以弱者相待。
但和对冉冉由衷的心疼与鼓励又不同,席舟觉得自己每次对上温随润黑的眼睛,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比如初见似寒潭冰沼拒人千里之外,再看却像暗藏隐秘,引人一探究竟。
至于如今,温随有时也会注视他,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席舟会觉得像被某种小动物水汪汪地注视,很奇异的反差感,可越看心里越柔软到不像话。
席舟轻舒口气,忽然从轮椅后面来到侧边,半蹲下来。
温随不知他要做什么,席舟对他笑了笑,从刚才的俯视变成仰视,两人的距离好像拉近些,那寻常的笑容也显得格外温和亲近。
“其实这架轮椅还有个小机关,”席舟打开控制器,并没有用力去推,温随就感觉自己被动地往前挪出一截。
“它可以选择电动。”席舟说,“不用人使劲就能往前走,很轻松,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温随张了张嘴,忽又默然,“……”
两人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对方想表达的意思,如同上次听到梁舒说冉冉“可怜”时,不可思议地完全同感。
席舟接着道,“冉冉的轮椅也是。”
“……但她还是选择用自己的手。”弃捷径而赴荆棘。
“是的,你说得对,她还是选择靠自己的手,”席舟低下头,握住轮子边缘,“有点傻是不是?可她说手要用才能变得更有用,一旦适应懒惰,总有一天手也会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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