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328)
“走?”段岭说。
“走?你皇帝叔叔要扒老爷的皮!”武独哭笑不得道。
段岭叹了口气,点点头,眉头微微地拧着,准备回身与他一同回江都去,武独看着看着,心下又不忍起来。仿佛只要他的眉毛能舒展开,被扒皮也是值得的。
“走走走……你要去哪儿?”武独说,“到我这儿来吧。”
段岭复又展颜,笑了起来,说:“当真?”
“去哪儿?”武独问,“天都快亮了,有什么事不能睡一觉起来就忘了的。”
“天涯海角。”段岭驾驭马儿,慢慢靠近武独。
武独一瞥段岭,说:“走吧,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段岭踩上武独的马镫,翻身一跃,骑在奔霄背上,坐于武独身前,两人共乘一骑,武独一抖马缰,喝道:“驾!”
奔霄四蹄如踏云一般,踏入清晨时云雾缭绕的江州道,绝尘而去。湿漉漉的雾气掠过,天河中群星渐隐,随着一抹晨光夕照,悄然消失,一轮红日在大江的尽头喷薄而出,顿时光芒万丈,赋予这个世界新生。
“昨夜怎么了?”武独手臂环过段岭,将他置于自己保护之下,低声问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段岭笑着吟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武独也跟着吟诵起来。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回忆渐渐与幼时名堂里,孩童诵诗的清脆声音重合。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段岭蜷在武独的怀里,渐渐睡着了。出了江州道,道路两侧的池塘上漂浮着片片残荷,晨风吹皱一池秋水,粼粼水纹里,倒映着如洗的万里苍空。
武独带着他一路北上,渡过滔滔大河,化作一阵风,驰过金黄色的稻田,驰过候鸟飞回的广袤平原,驰过秋雨后大大小小的水洼,踏起泥泞,扬起清新的泥土气息,朝着北方而去。两道孤山白云,田野森林,已不复泼墨画般只有黑白,而是渐渐地充满了色彩。
这天、这地,仿佛俱成了灵动的画卷,五颜六色,清新高远。段岭睡着睡着,从武独怀中抬头,恍若从初春走到了盛夏,再穿过蝉鸣与盎然绿意,驰进了一片金黄色的深秋里。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是这儿吗?”
“不是。”
——于是他们越过南陈国境,穿过汝南。
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
“这儿?”
“也不是。”
——于是他们马不停蹄,离开落雁城。
最终,武独循着当年北上的路,带段岭来到了上京城外,那场战乱给这座大辽都城带来的创伤早已平复,北方最大的城市,也逐渐有了人气。
夕阳西下,群山之间传来钟声,秋风萧瑟,已渐有了寒意,天边挂着一轮浅浅的圆月,似与绛绯色的天幕同为一体。武独驻马山腰上,与段岭静静地看着上京城,城中灯火闪烁,家家户户挂出灯笼。
今日乃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元人不过这个节日,只因多年前,汉人在中秋夜的月饼中夹了小纸条,以“抗击胡虏”之名群起而攻之,在将军岭下发起了一场恶战。
元人自然不吃月饼,也不过汉人的这个节,但辽人是过的,听说每到中秋之夜,中京耶律宗真的行宫里,也会挂满花灯,籍以缅怀昔时故人。
“进去看看?”武独一身素色武袍,蹲在山崖前,朝下眺望,像只静夜中的白虎,注视着山下人间熙熙攘攘,热闹繁华。
来都来了,自然该下去看,然而武独却知道,以段岭的脾气,有时候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
果然段岭说:“算了,还是走吧。”
“不走。”武独侧头看段岭,笑了起来。
段岭忽然觉得武独这背影异常可靠,便朝前一扑,趴在他的背上,武独笑着说:“回家喽。”
段岭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温暖,武独便背着他,沿途看看四周景色,从城外的小路慢慢走了进去。上京已不复往昔把守森严,也不再是北方第一重城,武独到得城门口,牵起段岭的手,段岭以辽语告知士兵是来走亲戚的,士兵也不多问,便放了他们进去。
“团圆了。”段岭站在城门口,面朝过节的上京城,街道两侧秋来枫红如血,映着灯笼下人来人往,以及天际那一轮明月。
这分明是他所认识的上京,从未改变,他拉着武独的大手,与他匆匆穿过正街,朝家的方向去,途经一家药堂,两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我来过这儿。”武独说。
“我也来过这儿。”段岭答道。
武独搬起药堂的门,挪到一旁,段岭走到柜台后,见此处日久失修,药屉横七竖八,早已一扫而空。段岭拿起柜台上的半截蜡烛,点燃以后竖在台上,顿时满室温暖,光芒将他们的影子映照在窗格上。
“从这儿出去。”段岭带着武独离开药堂后院,临去时回头一瞥,整个药堂犹如一个巨大的走马灯,映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这座城市经过那场劫难之后,仍未完全住满,段岭走过通往自己家门的小巷,推开那两扇近乎腐朽的杉木红门,院内长满青苔,桌上还留着临别时,蔡闫喝过的水碗,里头装了半碗雨水。
“我庖厨之术不精。没有郑彦那功夫,来日你吃到更好的,自然不会念这桌菜了,眼下且先凑合着吃吧。”
郎俊侠仿佛还在厨房里忙碌,段岭探头看了一眼,笑问道:“郎俊侠,我爹呢?”
郎俊侠抬头一瞥段岭,答道:“待得桃花开时,你爹应当就来了。”
段岭转身,来到院子里,武独正躺在曾经李渐鸿躺过的一张躺椅上,朝他说:“过来看月亮。”
段岭便过去,靠在武独身上,两人静静躺着。
“两手泥巴,尽往你爹脸上抹。”李渐鸿走过长廊,笑着朝段岭说。
段岭便弹了起来,只闻一阵风穿过走廊,带着生锈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武独问:“你饿了不曾?”
“饿了。”段岭说,“咱们出去逛逛吧,我记得有一家烧饼,很好吃。”
武独便收拾好剑,与段岭一同出去,来到正街时,段岭沿着城墙的墙根走,过了中央那道河,武独只不住朝河里瞥,段岭知道他想起那年跳进冰河,便忍不住打趣他玩。
不多时,武独挟起段岭,飞身一跃上了房顶,踩着瓦片,飞檐走壁地穿过一条街,落下,买了两个烧饼、两斤牛肉、四两酒,一手提着,又跃上屋檐,朝另一条街去。
及至到得名堂门外,段岭惊讶地发现,竟然修葺过一次,名堂又重新开学了。只是这时孩童们都已告假返家,守门人也换了个老头儿,喝得醉醺醺的,早早的便走了。
“我来过这马厩。”武独和段岭从后门走进去。
段岭正吃着烧饼,险些喷出来,说:“你还撞破了正厅的房顶。”
武独笑得打跌,拉着段岭,两步上墙,转身跃上房顶,两人躺在名堂的屋顶,对着天际那一轮中秋明月,赏月喝酒。
“老爷。”段岭说。
“嗯。”武独喝着酒,答道,“北方的月亮特别圆,明年带你往上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