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报恩(44)
稍一靠近,便听得从里边传来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尖细嗓儿,那声音又带着怒火,啐着骂了一段他听不大懂的方言,连晁下意识摒住了呼吸,手腕一抖,将早先藏在袖中的羽箭抖落下来,握在手心里。
里面有人应了句什么,但那声音太过低沉,被厚重的木板一挡,他也听不出个连贯语句来。
不一会儿那尖细嗓儿便又开了炮,“你可知因为你当时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我们多少人!大家那样信任你依靠你,你就拿这个来回报我们的期待吗?”
“之前你有那么多机会动手杀了他,可是你没有,你说死在他前面的那些个都是二十五那年死的,执意要等到他二十五岁在杀,现在到了岁数,你又说自己死了身份不好下手,怎么着,殿下这是觉着伯叔老了,好耍了是吧!”
连晁心下一惊,这人嘴里那个二十五岁的“他”,可不就是再说喻恒,而且听那口吻仿佛可以随意掌握喻家人的生死一般,念此,顺着头皮流下去的冷汗不由得打湿了里衣,耳畔又传来“扑通”一声。
“殿下跪我做什么,我是个阉人,这辈子已经废了,熙和的未来全都要倚仗殿下,可殿下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叫人寒心啊,那喻恒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你偏偏下不去手杀他,难不成相处久了,处出滋味了吗?宫里都传他是个断袖,我警告过你不要和他不清不楚的对吧?而且别忘了,你可是几乎灭了他喻家满门的凶手。”
内里的话音刚落,屋外忽而狂风骤起,将外侧的门吹得大开,处刑一般噼啪地扇打着屋壁。
连晁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白巧儿正站在门槛边上,风把她的乱发自后向前吹得很乱很乱。
她背对月色而立,一点点扩大的瞳孔被很好的隐匿在黑暗中,举着托盘的手在圆滚滚地肚子上面,不易察觉地抖了抖,还将托盘里的热茶抖了些出来。
热茶遇冷,从表面上接连浮出水雾来,氤氲在空气之中。
“连郎,”她只用了一瞬就稳住了心神,护着肚子小心地迈过门槛,往里进了一步这一声连郎唤得里面也没了声响。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信里不是道还需四五天左右吗?”
走近了一瞧,也发觉连朝僵硬的面色,和他手里紧紧握着的箭矢。
那箭矢伴随着主人的手哆嗦着,似乎还有点微弱朝她抬头的征兆。
“连郎?”巧儿瑟缩地向前伸了伸脖子,像极了某种出生不久的幼小兽类,胆小却又好奇地打探着眼前的一切。
“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啊,”巧儿自然地展露了一笑,“秦嫂最近染了风寒,虽服了药,但夜里睡不踏实,我方才听她干咳得厉害,便想来送些热茶,润润嗓子也好,这会儿没声了,兴许是睡下了。”
“巧儿。”连晁忽而深沉地唤了她一声,箭尖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扭转向内里的木门。
“跑!”他骤然喝了一声,须臾之间,羽箭便已脱手,迅猛地朝着内里透光的门缝射去。
一下就扰得巧儿手里的檀木托盘也跟着掉了下去,上面载着的茶壶摔破在地上,水汽滋滋响着。
连晁一边像巧儿的方向退去,一边张弓搭箭又送了他们三根,箭矢破门而入,他来不及去看有没有射中,便将弓挂上了肩上,一把抱起慌了神的巧儿。
“秦嫂可能是射燕那边的奸细,不过来不及解释太多了,里面的那些人肯定知道我的存在了,我想办法拖一下,你快去……去将军府,喻恒在那儿能护你安全。”
碍于巧儿的肚子,连晁不敢往高处跳,但其实抢占高处会对他更加有利。
只是此时再顾不得后面接连而来的踹门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他把巧儿送到宅院外,吹哨唤来那匹秃头马儿,再想低下头嘱咐两句时,巧儿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雪光映得如此晶亮。
“连郎……”
那细长的两条眉皱着拧在一起,生生把眉心弄出了一个川字,手指死死地扣着连晁的衣衫,骨节泛着青白。
“帮我和喻恒说一句对不起。”
连晁一点一点蓄力,把她的手从自己衣襟上拽下来,只遗憾破晓前的天色太过黑暗,他脸上那直抵人心的绝望,没让任何人瞧出来。
“对不起……”
巧儿再也忍不住,从连晁臂弯里滑落,跌坐在雪地上掩面痛哭起来,赤红的血从手心蹭到她雪白的脸蛋上,还有些顺着纤细的手腕流下,染红了杏白色的袖口。
连晁有些疼惜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随机便一步一趔趄地往回走了两步,他心口扎了一把匕首,此时明晃晃地露着银光。
他把弓从臂上拿下来,撑着地想在多走两步,想看看屋里说话那人究竟是谁,但他走不动了。
那一刀不偏不倚扎在他心脏上,若在此时拔出了,就不是晃一下掉两滴血的场面了。
巧儿越发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他身后传来,他的身影在那哭声中晃了晃,随后一声不响地瘫倒在院落两旁的积雪里。
“白念……”
那赤红的双眼自下而上地打量着最先冲上来的年轻人,那个本应该躺在棺木里,等待被厚葬的尸体,此时却完好无损地站立在他身前。
“白念……”连晁喉头锁紧,哽咽着,最后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没能熬过破晓前的最后一刻。
天一层一层地亮了起来,像有一层薄纱笼罩于湛蓝之上,巧儿早已失了体面和冷静,跌跌撞撞地朝着连晁的方向爬去。
白念面若死灰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妹妹,抱着那尚有余温的尸体声嘶力竭地质问他,这样的事情为何非要她来动手?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巧儿莫要再哭了,这还不是怪你那优柔寡断的兄长。”大内太监总领李尚,闻声也揣着手踱了过来,瞧见了连晁未能合上的双眼,立马嫌晦气似的扭过了头,咂了咂嘴。
忽而他褶皱的老脸上又泛起了一丝笑意,抻着脖子打量了一番白念的好脸色,笑道:“没记错的话,这人可是喻恒身边的亲信啊,他现在死了,你想想离喻恒怀疑到你还有多久?”
“该下决心了,殿下。”
*
喻恒是被烤肉的香气熏醒的。
下意识睁了两下眼,视线恢复的有些困难,脸上还觉得毛乎乎的。
他撑着地面直起身子,才看见是那狐狸四脚朝天,正翻着肚皮给他枕,糖三角似的小脑袋平放在地面上,这一姿势让它合不上嘴巴,上下几个小尖牙都毫无保留地露在外面。
“您醒过来了?”
喻恒还没完全清醒,但突然闯进耳膜里来的陌生少年音无疑是起到了促进作用,他立即迅速地翻身站起来,连带着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狐狸一块拎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起坐在火堆旁边的那个布衣少年。
那人约莫比他小几岁,生了张招富婆稀罕的小白脸,只是被墨蓝色的粗布衣服一衬,倒是显得暗淡了些,他看出了喻恒眼底的戒备,缓缓展露了一个和善的笑颜。
“公子莫惊,我是这附近的村民,来山里捕猎,正好瞧见您晕倒在湖边了,想着在那儿待上一宿,这人可是受不了,就把您带这儿来了。”
他这话喻恒本是不信的,大晚上来这深山老林里捕猎?捉鬼还差不多。但转念一想这人若想动手,也不用特意等他醒过来。
“谢谢。”他犹豫了一下,待脑子清明过来,才把小狐狸丢下,自个儿也盘腿坐在火堆边,试探性地问道:“可有收获?”
“打了两只山鸡,”青年咧开嘴角一笑,看上去有些憨里憨气的,“不瞒您说,过了年之后行情不好,现在这是一家起得比一家早,来晚了猎物就都躲起来了,不好找着呢!”
说完他又瞄了瞄迷迷糊糊醒来的小狐狸,道:“公子这白狐是从哪儿抓来的?可是要拿去卖皮毛?”
那小狐狸原本跌了个屁股墩儿,一时有点翻不过来身子,青年瞧它的时候,它还在用爪子,蹭着睁不开的眼。此时一听到谈论起它的毛皮来,当即耳朵也竖起来,身子也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