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20)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南宫忧抬起头,微微眯眼,借着暮色打量面前亭亭如盖的松树,曾几何时,这棵树苗只有竹竿粗细,树皮也光滑细嫩,现如今,树干上的纹路深刻而清晰,好像一条条干涸的水流,淌过这片物是人非的土地。
他在花栏旁边停下来,望着角落里一片突兀的空地。
段启昌觉察到他的视线,解释道:“哦,这里曾经种了槿花,只可惜没了她的照料,难以为继,不仅再没有开过花,而且纷纷枯萎。我只能将枯株移走,把土地空了出来。”
槿花一日自为荣。它不像松柏那般坚韧,那般宽厚,愿意包容世间的悲喜冷暖,不改苍翠。它只是兀自怒放,兀自凋零,绝不会将多余的怜悯施舍给人世。
南宫忧偏过头,看着段启昌苍老而疲惫,满是愧疚的脸庞,终于换了个温柔的口吻,道:“十年前的旧事,启昌兄便不要再提了。”
段启昌在他的宽慰下抬起头,唉声叹道:“唉,我是不想再提,但旧事却不会放过我。”
“您的意思是?”
“柳红枫,我已料到他的身份。”
南宫忧挑起眉毛:“哦?敢问他是何方神圣。”
段启昌再一次垂下视线:“当年血衣帮所掳来的娼妓之中,有一个姓柳的娘子,性子至为刚烈,听侯郎中说在采血之时,她一直挣扎到最后一刻,断了气方才屈服……”
南宫忧皱眉,十年前那触目惊心的一夜再一次浮现在眼前,当时从地下密室传出的尖声嘶叫,与眼前空山中清幽的虫鸣声融为一体。
清水能够洗濯鲜血留痕,可时光真的能够洗去过往的罪孽么?
段启昌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南宫忧终于明白,他将自己唤到此处,并不是出于愧疚,更不是出于亲情,只不过是内心深处的恐惧无从纾解罢了。
果不其然,段启昌再一次说起了旧事,明明南宫忧早已心知肚明,可他仍旧再一次付诸于唇舌:
“贤弟,我想你也知道,段氏的祖上在西域天山极寒之巅苦修,历经数代,终于开悟御剑之道,创立天极剑派,正因为他们将生命奉献于武学,天极门才有今日的成就。然而剑终究是伤人夺命的戾器,天下至高至强的剑术并非人人都能驾驭,辅以修行的心法终究反噬了先祖的身体,蚕食他们的心智神魄,他们之中最优异的一个反被剑所制,变得暴戾嗜血,甚至残杀亲族,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含恨而亡。”
南宫忧点头附和:“这我知道,当初您对我坦言相告,我都记在心里。”
段启昌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长叹一声,接着道:“段氏历代皆为此而烦恼,虽然沿承先祖的武学,开山建派,但也害怕狂血的种子在段氏子嗣中生根发芽。后来先父亡故,将段家的基业交付给我,我害怕重蹈覆辙,所以毕生只育有长涯一子。长涯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才学甚至远远凌驾于我,从他幼时起,我便隐隐担忧,没想到他在十岁那一年,真的遭遇了那样的事……”
南宫忧凝重答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那一天。”
一个倒霉的强盗闯进天极门的宅院,却被一个孩童阻拦……当大人们听到骚动,将段长涯拦下的时候,那强盗已被割了耳朵,半边身子都是血,若是大人来晚片刻,他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
南宫忧一直记得他神志错乱,指着十岁的孩童,不住地呼喊“魔鬼,魔鬼”的样子。
段启昌的声音近乎颤抖,难以为继。南宫忧转而在他肩上轻拍,宽慰他道:“启昌兄,我们都明白你的苦心,长涯的狂病并不是你的错,更何况王姐乃是南疆苗裔之后,就连父亲都相信她天生有着净秽的血脉。”
言至此处,段启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前一亮,道:“正是这样,若非如此,我怎么敢求她为段家诞下子嗣。我希望能够涤清先祖的血脉,却没想到还是为她招致不幸,是我辜负了她,我对不起她……”
南宫忧凝着对面的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嘴角一点一点扬起,却又被他迅速地压下去。
他的语气仍旧温润如常,道:“你对姐姐一片真心,她一定不会记恨你的。”
段启昌没有看到他的神色有恙,仍旧埋头自说自话:“是啊,是啊,是我对不起她……为了她,我一定要将长涯保护好。现在有人想要重翻当年旧账,想要加害长涯。长涯那孩子心性单纯,不懂得提防,我须得保护他才是。”
南宫忧道:“今晚您便能见到柳红枫了。”
段启昌道:“是啊,很快了。”
南宫忧接着问道:“若是见到柳红枫,不知您有什么打算?”
段启昌缓缓抬起头,道:“贤弟,你说我若是对柳红枫坦白当年罪状,再竭力补偿他,能否平息他心中的怨怼……”
南宫忧一怔,随即摇头道:“万万不可啊,我们并不知道柳红枫的底细,怎能妄自揣测他的心思,他若是纠缠不休,将丑闻传到江湖中,天极门的名声又该如何?那西岭寨不也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江湖名门,可是您看安广厦如今的落魄下场,您也不想将一个破败的家业交给长涯吧。”
段启昌显然被戳到痛处,深深皱起眉头,露出矛盾痛苦之色。
南宫忧接着道:“况且十年前的事,除了你我,还有晏家的家主也知情……”
段启昌浑身一震,顾不得礼数,露出怒容,提高声音道:“那我又能怎么办?!纸是包不住火的。”
南宫忧的神色仍旧冷静如常,一字一句道:“只要将火熄灭就好了。”
段启昌颇为惊讶地望着他。
南宫忧接着道:“已经十年过去,纸是一张旧纸,火也是一缕残火,只要埋进土里,便不会有人知道。”
段启昌沉默良久,才问道:“你的意思是对柳红枫动手?”
南宫忧点头道:“当年您心怀恻隐,姑息了血衣帮,可结果呢,这些年他们仗着有官府相护,在江湖中肆意作恶,为祸无辜百姓,这难道是您想看到的局面么?那些三教九流之辈,根本不懂何为侠,何为义,这些年天极门四处行侠仗义,立下功勋无数,足以抵除当年的罪状。如今借势除去几个奸恶宵小,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段启昌久久不语,但神色显然有所触动,南宫忧也不急,在沉默中耐心等候。直到前者再一次开口:“当年我一时心急,才听了那庸医的鬼话,犯下伤天害理的大罪,我不能……让我的弟子再去作恶……”
南宫忧微微一笑,道:“那么,让别人代为出手如何?”
段启昌一怔:“你的意思是……”
南宫忧接着道:“薛玉冠也在瀛洲岛上,而且也在追寻柳红枫的踪迹,恐怕是为了追回庸医留下的罪证。他的手下在擂台上蒙受羞辱,正对柳红枫恨之入骨。只要把消息送到他的耳朵里,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只要让他们鹬蚌相争,今晚一过,那团小小的火苗还用得着包么。”
段启昌再次沉默,少顷过后,叹道:“没想到血衣帮和柳红枫都在瀛洲岛上,这实在是天意使然啊。”
南宫忧在心底冷笑一声,嘴上却附和道:“是啊,是天意助我。只要挨过今晚,长涯便会平安的了。”
空旷的旧院里,一阵晚风行过,松针在枝头抖了抖,发出令人胆寒的窸窣声。
*
竹院之中,空气仿佛一张紧绷的鼓皮。
紧张感从白刃上来,雪亮的剑刃上银辉熠熠,这纯粹而灼目的光辉自古闪耀至今,为血肉之躯镀上坚不可摧的铠甲,为卑若尘埃的蝼蚁插上一跃冲天的翅膀。剑——它是照耀人伦、除恶扬善的神灵,同时也是饱饮鲜血、吞噬生灵的魔鬼。它是人的造物,瑰美而乖戾,不为天地所容,从执起它的那一刻起,凡夫俗子便要交付出自己的灵魂。
什么样的灵魂,会造就什么样的剑。
薛玉冠的剑,毫无疑问是丑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