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47)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3:01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段长涯却道:“放心吧,死不了。”
段长涯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尽管火势汹汹,但在这片狭窄的水底居然有一口泉眼,泉水很细,安静无声,就连涟漪也被水藻盖住,倘若不是亲自其中,根本无从察觉。
但这一缕涓涓细流,此刻却成了对抗大火的法宝,水流渗入泥土,将那些烧焦的部分重新沾湿。躲在水里的人也得益于泉眼的恩惠,身体奇迹般地与火海隔开,避免了生生焖熟的结局。
柳红枫和段长涯躲在水里,因为水面实在很小,他们不得不像水边的灌木一样低着头,缩着肩。
但他们比不上树木纤细,所以只能背抵着背,像是被胶粘住似的,牢牢地贴在一起。
过于亲密的距离折磨着柳红枫的心神,他迫切地想要转移注意力,于是用干燥的嗓子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跳进水里,刚好碰上一口泉眼。”
段长涯却道:“不是运气,我早知道这里有泉水。”
“为什么?”
“我小时候曾在附近玩耍,见过这片水潭,和现在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倘若是死水,过了十年,绝无法保持当年的样子。所以我猜到,这里应该有水源存活。”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个聪明人,看你的长相,还以为你一定是个呆子。”
柳红枫一面说,一面侧过头,余光恰巧瞥见对方皱紧眉头的模样。经过火光的勾勒,眉心的褶皱显得格外深刻,很显然,段长涯对他的鬼话充满抗拒。
他倒没指望对方会相信,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装失忆的把戏能撑到几时。
有时候,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为了欺骗自己。
燃烧的声音漫长而响亮,数不清的细屑在火舌的卷舐下纷然爆裂,噼噼啪啪绵延不止,隐约可以听见头顶的人在交谈,但全然无法分辨讲话的内容。火光盖过了天光,将头顶染得宛如白昼,但谷底却像是被关进了永夜,不知道能否迎来下一个黎明。
柳红枫泡在水里,只觉得脚底渐渐发虚,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眼睛盯着漂浮的水藻,目光愈发模糊。
段长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发抖。”
他眨了眨眼,道:“是你在发抖吧。”
这人实在太过敏锐了,他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对方身边挪开,于是在水里向前迈了一步。可他的身上仿佛套着一根看不见的缰绳,举步维艰。他皱起眉头,脚底用力一蹬,不料足尖陷入软泥,踉跄了一步,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水花四溅,他没有倒下,反倒是陷进对方的臂弯,脑袋贴住了对方的肩膀。
段长涯揽过他的肩膀,动作有些强硬,带着几分埋怨的意思。
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段长涯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贴上他的额头。
“好凉啊。”他战栗着抱怨了一句。
段长涯却道:“不是我凉,而是你的额头太烫了,你分明是在发烧。”
柳红枫不禁一怔,他不过只是受了点外伤,本不至于露出虚弱的一面,但残留在他体内的毒在作祟,将力量渐渐剥离他的身体,将尊严也一并抽了去。
面对段长涯审视的目光,他愈发不甘,于是冷冷道:“你若是刚接完骨头,又被人追着跑了很远,掉下泥潭,然后站在水里被火烤,你也会发烧的。”
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变得仿佛擂鼓一样激烈。
他深知时间所剩无几,在死之前,他或许应该抛弃可笑的谎话,放下廉价的尊严,将他从素姨口中听到的真相完完整整地告诉对方。
现在不说,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但下一刻,段长涯却做出了令他始料未及的举动。
段长涯竟张开双臂,在水里抱住了他。
柳红枫一惊,立刻挣扎着企图脱身,然而,对方却像是刻意与他过不去似的,加大了手臂上的力气。
“你干什么?”
“救你。”
“不必了。”
水潭太小,两人的距离太近,鼻尖眼看就要贴在一起,柳红枫只能垂下眼帘,藉此避开咫尺外过于凌厉的视线。
段长涯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你不是失忆了么,既然不认识我,何必如此抗拒,我看起来很像是坏人么?”
“不像,”柳红枫咬着牙根,从齿缝里挤出零散的字句,“你简直是枕着圣贤书睡觉的正人君子。”
他的口吻充满了讥讽,可段长涯却没有动怒,只是淡淡答道:“既然如此,便安下心来。”
在半是水、半是火的割裂的世界里,段长涯将他纳入臂弯之中,将珍贵的体温分给他。
*
柳红枫的头脑一片混乱。
大约是发烧时脑壳也一并烧化了,从前引以为傲的理智,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身体仿佛脱离了控制,在一片模糊中,仅凭着本能擅自行动,将重量压向对方的肩膀。
柳红枫恨透了这一具孱弱又卑贱的身体,他的意识仿佛漂浮起来,浮在上空,静静地看着自己出丑时的样子,满心焦灼,却无能为力。
段长涯像是等待很久似的,待柳红枫有所示意,立刻分出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背上,用力一压,将这人与自己的胸膛压在一起。
柳红枫的脑袋枕着段长涯的肩窝,脸颊时不时蹭过对方的耳廓,而自己的耳垂也被对方的嘴唇擦着。
来自敏感处若有若无的触碰,令他不由自主地陷入痴遐。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拼命掐断了他的念头,阻止他继续想下去。段长涯是他的世仇,是害死他母亲的元凶之一,是十年前曾深深伤害了他,十年后又被他残忍背叛的人。就算他曾与这人同床共眠,然而,那也是欺骗的一环,与此刻的境遇全然不同。
此刻,他距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不论结局有多狼狈,他也想为自己存下一丝体面。
他一次次地将道理灌入心间,竭尽全力与本能相抗,尽管如此,仍旧藏不住身体的懈怠。他的思绪有多痛苦,贴在胸前的体温便有多惬适。他终究只是个庸人,就连如此浅显赤裸的诱惑都无法拒绝。
他被两股思绪撕扯着,仿佛要裂成两半,一片混沌中,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仿佛遁入深海,无影无形……
偏偏在这时,段长涯开口道:“别睡,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你最好保持清醒。”
这番不痛不痒的话,在他听来刺耳极了,他咬着牙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段长涯露出一丝窘色,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若是忍不住犯困,我可以陪你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强人所难。
柳红枫暗自笑了一声,脸上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道:“好啊,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段长涯抿起嘴唇,柳红枫用余光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侧面的鬓发与耳廓。耳朵被嘴唇牵动,微微抖着,仿佛一个笨拙的仆佣,不经意间泄露出主人拼命压抑的心事。
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柳红枫虽然贴着段长涯的胸膛,但却全然无法揣摩这人的思绪,他只能漫无边际地想,倘若将两人的位置调换,此时此刻,他一定有无数问题想要付诸于口。
——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来到我身边折磨我?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所以,在段长涯面前,他只能谎称失忆,用拙劣的借口来掩饰心中的空虚。
他的伪装破绽百出,像是飘在半空中的皂泡,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戳破。
但出乎他的预料,段长涯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段长涯只是用一贯平淡而冷清的声线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你的话特别多,不论我说什么,你总要与我争执一番,我没有一次能说过你,所以我宁可闭嘴。”
牵着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过往。
“是么,我代以前的自己跟你陪个不是,他大约是个混蛋,嫉妒你的长相比他更英俊,所以有意来找你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