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安(231)
“还是这么口是心非。”李晟对李释的回答置之一笑,接着道:“当年宫变的时候,我正跟阿栾在御花园里捉迷藏,宫里的人掘地三尺都找不到我,他们怎么会想到,是他们即将要供奉的新主子把我藏起来了。李彧害死了我父王,他儿子却救了我,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哈哈哈哈……”
李晟的笑声在大殿上来回回荡,却听的人心里越发发寒。李晟笑着问:“你们不妨再猜猜,当年我被送出宫去,宫外接应我的又是谁?”
苏岑沉声道:“是宁太傅。”
“没错!就是你们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李晟哈哈一笑,“当年宁羿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因为编错了页码被学士呵责,是我父王为他求了情这件事才压下去。后来永隆宫变,宁羿因为官职太小被忽略而躲过一劫,他念及父王恩德收留了我,等风头过来才将我送出城去。”
传说当年太宗皇帝对这个崇德太子的后人讳莫如深,几番秘密追捕,甚至追查到了关外,不曾想人就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
苏岑替李晟补充完整,“你出城后与先帝却一直没断了联系,直到太宗皇帝大限将至,你借机怂恿先帝夺嫡,实际上却是暗中组织自己的势力,意图谋反!”
“我当初不杀你是对的,”李晟提唇笑了笑,“你当真很聪明,也很大胆。但暗门并不是要谋反,暗门由先帝创立,也只听从先帝一个人的命令,自始至终就没有过二心。先帝崩后,我们原意是要继续听从圣上调遣,但天子太小,王爷又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对暗门围追堵截,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保。”
苏岑恨恨地咬了咬牙,这李晟好阴险的一招,这一席话就是要把李释跟先帝摆在对立面上,营造一种李释因为被夺嫡之后怀恨在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假象。冷冷道:“那你们勾结突厥也是为了自保?笼络官盐也是为了自保?劫取官银致使徐州上万百姓流离失所也是为了自保吗?!”
李晟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
苏岑一口牙咬碎咽回肚子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还要再说,却被人出声打断了。
“你接着往下说吧。”李释道,“五个凶手,还有一个呢?”
苏岑回过神来看着殿上,对着李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了足有几个弹指,才轻声道:“这最后一个凶手,是王爷你。”
第202章 谢罪
满庭的大臣们双腿一软,眼前一黑,险些都要厥过去了。从柳相,到先帝,再到崇德后人,现在还要扯上一手遮天的宁亲王,这苏岑当真是觉得一条命不够折腾吗?!
只李晟衔着一抹诡异的笑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身前那个笔挺的背影。
小天子脸色也已经惨白,颤巍巍问:“苏,苏岑,你之前不是还说受降城之事是有人操控,那皇叔不该是受害者吗?怎么还成了凶手了?”
苏岑静静抬头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面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对这一切都早已经了然于心了。
苏岑在朝堂之上字正腔圆道:“王爷对田平之的死确实不知情,只是他的一个决定最终促成了这场悲剧。”
“据柳相交代,田平之科考前曾有过一段时间‘不百~万小!说’了,这个时间刚好就是先帝身边的内侍小六子第一次去找柳相杀田平之的时候。所以我推测田平之应该是认出先帝了,他那么聪明,只言片语之间就已经推出了大概,皇位比边关百姓的命重要,夺嫡比自己的亲生兄弟重要,他对这个朝堂死了心,所以才决定不读书不赴考了。他不知道他这个举动其实救了他一命,一个弃考了的、日日喝的烂醉如泥的人对他们是没有威胁的,先帝本就不是嗜杀之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动摇了要杀田平之的想法,所以在这之后柳相没再见过那个内侍,也就当个玩笑没放在心上。”
苏岑稍一停顿,接着道:“如果一直这么下去,田平之可能不会死,可是就在这时一条消息传入京中——王爷毅然抗旨留守受降城,与边关百姓共进退。对别人而言听到这条消息可能只是称颂王爷爱民如子,田平之却是知道王爷这一留到底放弃了什么。他高兴,高兴这朝中还有清醒之人,高兴这一趟没白来,他总算找到了值得效力的明主,所以他才有重拾诗书,继续筹备科考。”
“我看过田平之当年科考没有答完的试题,与他平时的风格大相庭径,论述的是如何解决藩镇割据、边将拥兵自重的问题,而这恰恰就是王爷多年镇守边关急需解决的问题。夹在别人探讨施政方针、歌颂吏治清明的文章之中,他这篇文章择主之意显而易见。”
“可他终究没能等到王爷回来。”
苏岑轻轻垂眸,“所以我说王爷是害死田平之的第五个凶手,正是因为王爷的高风亮节让他心向往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相信田平之不悔。”
苏岑一席话总算说完了,稍稍松了口气,静等着众人消化。
李释一只手在扳指上轻轻摩挲,当年他毅然退守受降城,护住了身后的百姓,却不知道远在长安城里有个人为他而死。他这个“凶手”当的不冤,如果田平之能活到现在,应该也是个安邦定国的旷世之才。
大人物没发话,也没人再敢说什么,朝堂之上一时之间静了下来,气氛诡异地吓人。
忽然之间大殿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众人齐齐回头看过去,只见一人身着华服凤冠,身后跟着一群手持刀兵的侍卫,大批涌入之后又将殿门紧紧拴死,将这一群人围困于大殿之中。
李释轻轻皱了皱眉,只见楚太后步步上前,立于殿前,敞袖一挥,“大胆苏岑,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诋毁先帝,意图动摇国本,其罪当诛!”
在庭中的大臣们齐齐一愣,再看一下周围的形式,猛然就顿悟了。
今日在这殿上发生的事,没有人能活着带出去。
先是一人跪下道:“苏岑于朝堂之上编排皇家旧事,愚弄君上,用心险恶。此等小人当斩首示众,请陛下降旨,以平众怒!”
朝臣们见一人带头,纷纷跪下叩首,齐声道:“请陛下斩首苏岑,以平众怒!”
群臣施压,小天子有些为难地看看李释,只见人那双眼睛轻轻眯着,眼神冷的吓人。
楚太后对这副场景还算满意,但瞥到李晟还是难免愤恨咬牙,这人借着她与先帝之间的伉俪之情来接近她,却只顾行自己之便,根本不是要帮她稳固帝位。心里默把这笔账先记下,转而看着苏岑:“苏岑,你可认罪?”
苏岑腰身笔挺地站在一群跪地俯首的大臣之间,犹如鹤立鸡群,坦荡而傲然。
环视一圈,在这殿上的,除了楚太后和李晟也就只有郑旸和张君还站着,崔皓几经挣扎之后挣脱侍卫也站了起来,李释静静看着他,小天子左右为难,几分欲言又止。
这些人是他的至交好友,是凡事都替他兜着的上司,是他誓死效忠的君主,是他倾心相付之人。
有这些人替他站着,倒也无憾了。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今日结果,这一席话说出来不见得有几分能传出去,太过鲜血淋漓,太过危言耸听,关系朝堂稳定和大周国运兴济,是把这一切公之于众,还是给他冠一个诡辞欺世的罪名,是人掂量一下就知道孰轻孰重。
杀一人而定江山,从大局来看,楚太后没错,这些大臣们也没错,只是他还想要争一争,不为自己也为了给柳珵和田平之一个交代。
大殿之上响起琅琅之声:“臣不知何罪之有?”
楚太后冷哼一声:“这么些人跪在这儿请旨,还能是冤枉你不成?”
苏岑字正腔圆回道:“我身为大理寺官司,查清真相是我职责所在,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我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不过说起认罪我倒是想问一问,田平之何罪之有?柳珵何罪之有?凭什么他们就要沦为皇权的牺牲品?皇家的面子重要,平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