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边扶着郁白下山,边缓缓道:“今日朕本是同几名心腹武将一同狩猎,有一刺客伪装成侍卫向朕出手,被擒获后当场服毒自杀。这原是寻常事,只是朕恐此人还有同伙,又从凤十一那里知道你孤身一人留在山崖上,便匆匆赶过来,瞧见你和那人对峙,唯恐他伤了你,情急之下便出了箭,谁料他竟阴狠至此,竟然伪装成你姐姐的模样拖你下悬崖。”
“所幸朕来得还算及时,没让你中了贼人奸计。”赵钧说着又把郁白揽紧了些,“阿白,你刚刚真的吓坏我了,以后可不许了。”
郁白轻轻点了点头,既没回应赵钧的深情嘱托,也没对这番说辞有什么异议:“陛下可有受伤?”
“无妨。”赵钧笑笑,又道,“此人招式阴狠,如若不是自幼练起,断断成不了这般功力,必定是榜上排名拔尖的刺客。历数如今的江湖,有这样目的和手段的,除了天麟府,朕想不出别的。”
“天麟府?”
赵钧看起来似乎不想多说,沉吟半晌,终是开口道:“阿白,朕也不想瞒你。朕身上的金蝉,是能救天麟府前任府主的解药,故而明鹤一而再再而三行悖逆之事。但能在重重防守下闯进骊山猎场,若说他没有内应,没人会信,至于这内应到底是谁,朕还在查。”
说着,他轻轻抹了抹郁白脸侧带血的划痕:“人皮面具最是常见,易容易形更是这些人常用的技俩。天麟府中人装成你姐姐的样子欺瞒于你,借此骗取你的信任,对你说这种话也是为了离间你我二人,断断不可信。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郁白突然觉得可笑。
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搅乱的海面悄然平静下来,虚幻的泡沫一个接一个破碎,在他心头留出一片苍茫的空白。他挣开赵钧的手,后退了一步。
赵钧一愣:“阿白……”
“我也不能确定她真的是长姐。”
郁白平静出声:“可是,我更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
“你说,你一到这里便看见我即将坠崖。可彼时那人根本没有出手,你又怎么看出那人的武功不同凡响,知道那人扮作谁的身份、对我说了什么话?”
要么是你一直躲在暗处看着,直到那人要袒露真实身份才出手,要么是你做贼心虚,不用看便知道刺客会告诉我什么内容——而那,就是赵钧一直隐瞒的真相。
多说多错,赵钧完全可以不提“那人对自己说了什么”,若是将这些事半遮半掩地陈述给他,他也是全然辨不清谎言和真相的。只可惜赵钧还是画蛇添足般添了这一句,是欲盖弥彰,也是做贼心虚。
聪明一世,却还是糊涂在了这一时。恰恰就是这一时,将破绽暴露在了他眼前。
郁白注视着赵钧的眼睛,眼神平静如同风暴来临前的海洋,未见波澜,却字字诛心:“赵钧,你说谎了。”
作者有话说:
哦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激动~
第44章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骊山山壁的一处孔穴中,温翎之单膝跪地:“属下见过府主。”
天麟府府主——明鹤罩着件玄黑的披风,淡淡扫了属下一眼:“起来吧。”
这里是骊山山壁中的一处孔穴,洞穴外有繁茂的草木遮掩,远远望去几乎看不见孔穴的存在,正是浑然天成的藏身之所,他方才假作坠崖时便是借着此处孔穴落足。
明鹤也不用铜镜,两指捏住耳侧一点突起,当着手下的面,慢慢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随手甩在地上。再度抬起头来时,已是另一幅男子的姿容。
“都安排妥帖了?”
“是。”温翎之道,“成林已经守在下山必经之路,力求一击必杀。季华行刺不成,已经服毒自杀,绝不会泄露半点消息。”
明鹤听到“服毒自杀”一词时,神情微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无妨,本就是调虎离山之用。”
“属下还听闻,穆王已经回京,此时正往骊山赶来。”
明鹤神情一顿:“穆王?”
“是,穆王本与梁御史一起受皇命彻查江南郡守贪腐一案,只是如今梁御史尚在江南,而他未得召便偷偷回京,不知是……”
“不必理会。”明鹤淡声打断他,“你出来也有两刻钟了,为免惹人怀疑,尽快回去吧。”
温翎之的脚步顿了又顿:“府主……”
“何事?”
青年咬了咬牙:“不知府主……何日可召属下回天麟府?”
“本座自有分寸。”明鹤离开的脚步未作一丝迟疑,天光在重重枝叶掩映下洒到他面庞上,平白给那张肃然冷冽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任何人来看,那都是张男子的面容。鼻梁高挺,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玄黑劲装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体,一举一动皆同那在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却始终无人得见真容的形象不谋而合。
温翎之怔怔看着,心中想,这样一个杀伐决断、武功绝尘的江湖刺客首领,竟是以女子之身坐上府主之位,十余年都未曾有人发现破绽。
穆王贸然回京,想必是为了府主一事。他知晓明鹤女子的身份是个巧合,知晓前只有敬重和畏惧,知晓后却莫名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妄念。
。
山风瑟瑟,余晖尽散,郁白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在说出这番话之前,他甚至还存了妄想,希望赵钧能一条一条真凭实据地反驳他,希望赵钧能把所有事情坦诚相待,而今看来,赵钧的沉默足以证明一切了。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山间的风都停了脚步,最后一片叶子也从树上落了下来,他才听到赵钧艰涩的声音:“……阿白。”
郁白没有回答。
“阿白。”赵钧苍白地重复着,“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说……”
郁白摇了摇头。
“我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入京随侍,郁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两年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角色……赵钧——不,陛下,您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吗?”
他看着赵钧的神情越发默然,心中的希冀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陛下不愿也算了,或许今日,或许明日,我总有恢复记忆的那天。”
“恢复记忆”……这是赵钧悬在头顶的利箭,刻在心海的魔咒,却也是郁白无比渴望的未来。
“可是。”郁白低声道,“我想听你说。”
我想听你说事实真相,而不是编造的故事,我想听你说纠缠的过往,而不是虚妄的诺言,我想你履行誓言,将我当成独立的个体,而非你掌中的玩物。
如果你做不到……
。
赵钧突然便哑声了。
曾经巧舌如簧将人哄的团团转的人,此时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分明不是被一两句话就能吓住的人。昔日他以庶子身份,扳倒太子入主东宫,当着满朝权贵的面亦不假辞色,哪怕是被人诬告、性命攸关时也未曾惊骇到如此地步,怎么到了如今,竟然能因一两句基于猜测而提出的诘问而哑口无言呢?
他是皇帝,他分明有无数理由能解释,分明有无数人手供他调配,供他继续编织谎言、欺骗郁白——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
在他沉默的第一个瞬间,他就已经失败了。
“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还要离开吗?”
他话中竟有些恳求的意味。郁白冷冷注视着他,素白衣衫被山风扬起一角。他毫不掩饰道:“会。”
赵钧轻轻闭了闭眼睛。果然,不管记忆恢复与否,郁白永远是那个郁白。
自三年前大漠初见,他就知道,郁白是自由的灵魂,是山间的清风、天边的明月、清晨的雾气,纵使有群山围困、乌云遮蔽、烈日灼灼,他仍飘渺洒脱、皎皎生光、令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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