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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白被按在刑具上,听着廷杖挥舞带起的风声时,第一个念头却是,赵钧应当下早朝了。
此事其实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郁白却执意要选择这两败俱伤的方法,原因很简单——他既然来到这段时间,便不愿浪费这段机缘。
昔日他在慈宁宫中受了江太后的廷杖,而后意识模糊间被带回燕南阁,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满怀怨愤的他早已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赵钧似乎对他说过什么。
潜意识告诉他,那似乎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然而越是细想便越是没有头绪,往后多日,纵使他头痛欲裂也没能想起分毫,赵钧更是再未提过,仿佛这段记忆被凭空抹去一般。此时重来一遍,他便想着旧时轨迹走一走,拾起以往记忆。
几下廷杖而已,受便受了。
廷杖落下的声声闷响之中,远远地传来通报声:“陛下驾到——”
第101章 从前的从前
赵钧疾步踏入慈宁宫,一眼瞥见了那被按在地上受杖的少年。
“皇帝来了。”江太后淡淡颔首,“这郁公子是你的人吧?”
赵钧未答是还是不是,只先向太后行了礼,动作标准挑不出一丝差错,旋即才道:“郁白是朕新选的侍卫,他年纪小不懂规矩,若是惹怒母后,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说着他朝行刑的内侍冷冷一瞥。他们自然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当下便诺诺地停了手退至一旁。太后冷眼观望,更是笃定了郁白在赵钧心中的地位。
她挥挥手示意几名内侍退下,朝赵钧道:“哀家今日得闲,本是想叫郁公子陪哀家喝喝茶聊聊天,谁料他出言不逊,不仅直呼皇帝名讳,还摔了先帝赐给哀家的茶具,如此行径,属实骇人听闻。你尚无皇后,哀家便替你教导他一番,皇帝不会在意吧?”
“不敢劳动母后出手。”赵钧淡淡道,“此事是朕管教不严,待朕把郁白带回去,必定好好教训他。”
“皇帝这是嫌哀家多管闲事了。”太后冷笑道,“也罢,你如今是皇帝,完事当然自己做主,轮不到哀家操心。只是皇帝为一男宠逾矩,传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
“朕已说过,他只是侍卫。”顿了顿,赵钧又道,“母后也知道,朕如今是皇帝。若是您愿意,自然是一人之下,五弟也能享亲王尊位,一世富贵无忧。”
太后面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话到此已经够了。
“朕已封了五弟为宁王,母后应当好生休息,养足精神方才能不叫五弟担心。”赵钧朝李德海递过去一个眼神,李德海了悟,当即上前去扶郁白。
这十七岁时候的身体真是孱弱。不过才打了几杖,郁白额前已冷汗涔涔,足尖一沾地便刺痛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才没像从前一样晕厥过去。
——早知道这么疼,就换个法子了。
他艰难起身的时候,身前不知何时落下一阵阴影,赵钧站在他面前,默然不语地看着他。
郁白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他道:“背着我。”
赵钧难得一愣,仿佛没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郁白后背火燎般地疼,见他怔忡,不免有些烦躁:“快点,我疼。”
大约是被施了传说中的降头术,在那张因疼痛而格外苍白的面孔前,赵钧竟真的着魔般慢慢弯下腰来,当着尚在现场的太后及宫人的面,企图把郁白抱起来,孰料却被他挣开了。
“别抱我,后背疼。”郁白不耐烦地偏了偏头,“背着我。”
“背着他”,这个姿势意味着赵钧要蹲下身去,让郁白爬到自己背上来。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行径确有损帝王威仪,何况有的是侍卫随从可以代劳——于是赵钧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
明黄色的龙袍一角拂过慈宁宫的地面。看着矮下来的人,郁白自觉地俯身趴了上去,双臂自然而然地圈住他的脖子,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举动自然,动作娴熟,一切像是排演过几百遍一样。
察觉到他的动作,赵钧微微一僵,却没甩开他,只冷冷道:“这时候怎么不怕朕图谋不轨了。”
郁白闭着眼睛回他:“你哪来那么多话。要不你换个人背我也行,我不挑。”
赵钧一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郁白活脱脱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对他冷言冷语,其中却多了几分戏谑成分,不再是从前那冷漠到极致的不近人情。若换作前些日子,郁白便是一人硬撑着直至晕厥,也绝不可能向他求援,撒娇般地说“背着我。”
在他心中,自己与太后同为凶手,甚至更甚。
当朝天子,大梁新帝,众目睽睽之下,竟真的背着一人走回了燕南阁。
这一消息自慈宁宫诞生,旋即生了翅膀般在前朝后宫流传,有人欣喜大梁后继有人有望,亦有人担忧皇帝美色误国,然而关于那人的身份来历,却是众说纷纭、无人得知。
慈宁宫到燕南阁的路并不算长。
赵钧脊背宽阔,步子也算稳当,郁白趴在赵钧肩头昏昏欲睡,骤然被放下时,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哪有把刚挨完廷杖后背还有伤的人平躺着放的道理?
算起来,那廷杖他满打满算也只挨了六下,换做平时捱一捱也就过去了,今日不知怎的如此娇贵,竟然要赵钧一路背了回来——饶是早已打定了主意,郁白也觉得有些脸烫,索性闭上眼装睡了。
来给他看诊的是个年轻的太医:“陛下放心,只是皮外伤,敷药休息数日便好。”
听声音,大约是余清粥?只是郁白属实不记得自己在这时便已经见过他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来是人都离开了。郁白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却忽觉手背上落了一小块灼热。
有一双手轻轻拂过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柔和小心。
“阿白。”他低声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声音落到耳中,又将信息传递给大脑,原本是个极其短暂的过程。郁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声“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却迟迟理解不了这句话真正的意味。
与此同时,有封存的记忆冲破了藩篱。
先是一点,再是许多,最后的最后,那些过往的记忆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郁白不自觉抓紧了那人的手,却阻止不了他被那些记忆卷入无底深渊。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也曾握着他的手,声音喑哑地问他:“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
后来,即使事情过去了很久,赵钧也一直记得,那是成元元年的春天。北方的旱灾刚刚有所平息,太后一党仍旧蠢蠢欲动,他下朝后回宫,便听闻郁白被传召去慈宁宫一事。
他匆匆赶去时,正瞧见郁白被两名宫人按在刑具上,粗大的廷杖一下一下落到他瘦弱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突然定住了。
慈宁宫,江太后。对他来说,此间的富丽堂皇更像扎在心头的刺,每逢他呼吸时便扎得更深。
他看到郁白孤弱无援地被按倒在慈宁宫中,廷杖一下一下落到他身上时,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生母早亡的童年,在他的兄弟姐妹们金尊玉贵地养在生母身边,春赏花冬赏雪时,他却在漏风的寝殿中搓手取暖,借着月光读其他皇子宫里扔出的旧书,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地位卑弱的老太监。
因着他不慎冲撞了尊贵的五皇子,遭了那时还是江贵妃的太后的责骂和掌嘴,皇帝才记起了这个一直养在冷宫里的儿子……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前被自己虐待折辱的阿白,也仿佛仿佛穿越十几年的时光,透过眼前少年,看到了昔日因为一无心之失被贵妃掌嘴的幼小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从受害者成为了施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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