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桐已经回京几日,不曾来见过自己,等太子登基,第二日一早他便来了。他昨夜在太子府邸的祝贺之词,早经人传到了他府上,刘瞻来到厅中见到秦桐,瞧着这个多年好友,心中暗道:人心似水,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面上丝毫不露异色,似乎全无芥蒂,同秦桐寒暄一阵,忽然关心道:“大将军无事罢?”
秦桐点点头,“天幸那刺客失了手,家父受伤不重,不久便能养好了。”
“那便好。昨夜是怎么回事?”刘瞻状似无意问道。转念一想,自己窝藏了刺伤秦恭的刺客,算起来似乎还是他对不起秦桐更多些。
“哎,此事说来也巧!若没有那么多巧合,恐怕家父早已无幸了。”秦桐毫不起疑,对他和盘托出,“昨日典礼过后,陛下正好赏赐给家父一件西南进献的金丝软甲,这是一巧。家父回到家,看到家里的石狮子断了一爪,乃是大凶之兆。久在军旅之人,多少都有些迷信这个,所以就将金丝软甲贴身穿在身上。这软甲十分轻薄,穿上后从衣服外面看不出来,可是却能刀枪不入,这是二巧。”
“夜里他睡觉时,软甲上忽然一响,家父身上一痛,惊醒过来,见到身旁竟落了一只弩箭。事后想来,那箭原本是朝着他脖颈射来,只是他那时恰好翻了一身,箭便打在了软甲上,这是三巧。”
“父亲随即高呼,侍卫相隔仅仅几步,即刻便至,但毕竟再快也要几个吐息。事后瞧那刺客身手,若是趁此时机逃跑,其实足可以全身而退,他却反而破门而入,想要强杀家父,看来是个死士,幕后主使定要取家父性命不可。”
“那刺客现出身形,先是对着家父头上又射出一箭,被家父顺手扯过被子挡下,袖弩力小,没穿过来。可这时他人已经抢上近前,拨开被子,拔出匕首,刺向家父咽喉。家父想要从床头拔剑,一时不及拔出,他匕首已经刺到。”
他说到这里,声音快起来,“幸好家父每天夜里都要服一副药,那一日休息太晚,忘记服了。侍女煎好了药,正从后门进来,见了刺客,情急之下把手中药向他掷去,正泼在刺客手臂上,他吃了痛,那一下便刺歪了,没刺中咽喉要害,只刺伤了家父脖子,家父反而趁势拔出了剑,此是四巧。”
“这时候几个侍卫已经抢进门中,我当时还未睡下,正巧在调弓,顺手拿起,也赶到了院里。两个侍卫离刺客最近,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留活口,挥刀朝他背后砍去,我亦射出一箭。没想到那刺客可当真是悍不畏死,竟不闪不避,拼着让人两刀砍在身上,也要非杀家父不可,朝着他又挥出匕首。家父年迈,又受了伤,虽然拔出了剑,可招架不住,眼看着家父要被刺中,天幸我射出的那一箭刚好赶到,正中那刺客后心,他手上力气小了,被家父举剑格下。”
“若我当时不是恰好有弓箭在手,以当时情势,势必不及相救,这是第五巧。”他说到这里,想起昨夜危急,额头上仍不由得淌下两道冷汗,“这时候我府中侍卫的两刀也砍在他身上,他身受重伤,两个侍卫又已挡在家父身前,还有三个已进了门中。想来是他认定刺杀已经失败,也不纠缠,当即便翻窗而出,翻出时仍不死心,又朝着家父射出几只袖弩,被侍卫挡下大半。其中一箭甚是刁钻,幸好府中侍卫忠心,伏在家父身上,拿身体给他挡了下来。”
“我见这刺客要跑,对他一连射出几箭。估计是院中安静,教他听见了风声,他没回头看上一眼,竟然尽数躲过,一涌身便翻过墙去。”秦桐叹出一口气,“说来惭愧,我府中之人,再如何不才,也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可这人身上受伤,最后竟无一人追得上他,就这么眼睁睁地让他跑了。”
刘瞻听着昨夜之事,虽未亲眼所见,却也颇觉惊心动魄,“无论如何,大将军无事便好。”
他回忆着捡来那人身上的伤口,其他各处都能对上,只除了脖颈上的那处伤,追问道:“那刺客窜逃时便只受了这些伤么?”
秦桐理解错了意思,脸上一红,“下人无能,伤口确实都不致命。”
刘瞻沉吟道:“看来刺客伤得不重,以他的身手,恐怕已不知流窜至何处去了。小小一座城楼,未必拦得住他。”
秦桐点点头,“昨夜府中家丁牵着猎狗,一路顺着血迹寻找,可是血迹到了一个小巷就断了,恐怕这人有同伙接应,那便更不易找了。”
刘瞻瞧着他,几次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掩饰性地拿起茶杯,遮住小半张脸,回忆起秦桐方才描述的那场刺杀,忽然叹了口气。
“矢忠竭诚,输肝剖胆,能效死节,倒也算得上是‘士’了。”
秦桐初时听他竟然称赞刺伤了自己父亲的刺客,微微一愣,可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脸上忽地一烫,神情不自在起来。
刘瞻也反应过来,自知言语有失,忙岔开了话题,同他闲聊起朝中之事,说到有趣处,两人相对而笑,仿佛和从前一样。
第九章
影七这次所接的刺杀令,上面插着三根羽毛,是最高一级的密令,为达目标应当置生死于不顾。可他几次出手,皆被拦下,以当时形势,即便他想和秦恭同归于尽也已势难做到。为今之计,他要么留下一具尸体,要么先行逃脱、再找机会,决不能被人生擒。
他估量身上伤势,当能全身而退,当即不再同秦府侍卫纠缠,脚踩院墙,一翻而过,按照事先探查好的退路,转过几个巷口,便即甩脱了追兵。
这时黑云四卷,逐渐下起雨来。刚开始时只是一滴、一滴地掉着大颗的水珠,过了一阵,天边划过一道金黄色的闪光,轰隆隆一道惊心动魄的巨响从头顶滚过,随后雨势骤急。
大雨声掩藏了他的脚步,洗刷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他后背的伤口疼起来,因为失血太多,力气似乎正在渐渐流失,可他不敢稍稍放慢速度,只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
忽然,天边又落下一道闪电,一团金色的电火从西南滚落,将半边天幕烧开了口子,露出后面明晃晃的白昼。
他借着电火,看见漫天密密麻麻连成一线的雨脚,又看见雨脚打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站在巷子尽头,身子隐藏在黑暗里,向着他迈出脚步。
电火忽然熄了,影七警觉地停下脚步,脊背微微绷起,右手摸到了腰间的匕首。
他侧耳听着雨声。一个个雨点叮叮咚咚地敲在青石砖上,噼噼啪啪地溅在水泊里,可不远处的雨点静默无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拦住了似的。他听见这个与周围隔开的静默向着自己一点点靠近,不动声色地向后迈出一只脚,手腕一翻,匕首拿在了手上。
旁边的屋檐下面,挂着一面破纸灯笼,投下一道瘦长的光。忽然,一只脚踏进这道光里,随后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裤筒、黑色上衣,再然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最后,光照亮了那人的面孔,是影二的脸。
影七放松了身体,想要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
影二在灯火下面站定,鹅黄色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响。
“不要收刀,”他说,“主上派我来杀你。”
影七一怔,不明白他话中之意,手握着匕首按在腰间,没收起来,却也没有攻击的意思。
影二向前迈出一步,暗黄的灯影在他身上一晃,便即划了过去。他的身形又隐藏在黑暗里,只剩下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
“主上给我的命令是,如果你顺利完成刺杀,全身而退,那么我便接应你出城。若你受伤或是被擒,无论任务成功与否,都需除掉以绝后患,防止你落在他人手上。”
“影七,你受伤了。”
影七一霎时明白过来,脊背上登时一寒,无数道冷冰冰的雨争相往他背后的伤口中钻去,他身上的热意好像在一瞬间褪尽了,他怔怔地瞧着影二模糊的身影,在雨中打了个颤。
他明白自己没有听错,甚至揣摩到了主上如此做的良苦用心。这些年里,他替主上做了无数件主上不方便做的事,也替主上杀了无数个主上不方便杀的人,他知道主上的许多秘密——而他现在正在雍国的国都,刺伤了雍国的大将军,用不了片刻便要满城风雨,城门早已关闭,而他的身上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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