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皎听着,微微变了面色,秦桐倒没注意到,又叹了口气,“哎!回来路上我还寻思,若是你也在这一军,说不定真能将他缚住。若是擒获此人,我看往后的仗便也不用打了。”
张皎勉力稳住神色,抿起嘴“嗯”了一声。
秦桐这时也瞧出不对,奇怪道:“怎么打了胜仗,还郁郁寡欢的?”
张皎心中一紧,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幸好这时刘瞻的声音从旁响起,“他身上上上下下伤了二十多处,哪有力气高兴。”
秦桐忙见礼,“殿下。”他先前瞧张皎好端端地坐着,没想到他竟受了这么多处伤。他又上下打量了张皎一番,心道即便是二十多道浅浅的口子划在身上,也够人喝一壶的了,他竟只是脸色比平时白了些,举止全无异处,不禁对他愈加钦佩。
他见刘瞻已到,看来宴席过不多久便要开始,对二人微微示意后,便回了座位。刘瞻对张皎微微一笑,没同他说话,也往席首去了。
刘瞻落座不多时,秦恭便也入席,十几个军士跟在他后面,抬来二十多坛好酒,一一分列在众人之间,揭开盖子,霎时满席飘香。
待军士给每人斟满了酒,秦恭举杯站起,高声道:“幸赖陛下圣德天威,与诸位奋讨力战,此一役大获全胜,斩首三万,俘获万余。告捷的露布,已飞马传于长安,待清点完毕,还要为诸位报功。来,请诸位共饮此杯!”
众将纷纷叫好,一齐站起,举杯向秦恭致意,共同喝干了这一杯。秦恭又道:“只是今日宴饮,规矩需要立在前面。大军尚在塞北,诸位量力而行,席间若有醉酒者,军法从事!诸位,请吧。”
席间气氛刚热起来几分,他话锋一转,便又打压了下去,话音落下时,席间竟安静了一瞬,一时无人说话。秦恭生性谨慎,治军甚严,所言又甚是有理,因此众人虽微感扫兴,却也无人敢有异议,半天竟没人喝第二杯。
最后还是耿禹起身,举杯笑道:“这一战能大获全胜,全赖大将军、晋王殿下在前面拼力支持。末将领军在后接应,说得好听些,是侥幸立功,不好听些,是坐收渔利,捡了个现成。末将敬将军、殿下和诸位将军一杯,表功之时,定为诸位分说!”说着,举杯喝干了一杯酒。
三万首级之中,他这一军的斩获便占去两万,死伤的士卒也远小于秦恭一军。朝廷封赏,向来只看兵力差距、战中斩获与士卒损失,秦恭军中诸将拼死力战,却未必能得什么好处,若是全然没有怨气,自不可能,可听了耿禹这般话,心意也稍稍平了。
刘瞻举杯笑道:“同在一军之中,为朝廷保境安民,何分你我?将军一番力战,才能让夏人大伤元气,至今窜逃漠南,不敢回金城之中,何必逊让?”
秦恭也颔首道:“殿下此言甚是。我等远涉大漠,只为上报天子,下安社稷,何必争功于尺寸之间?”说着,同刘瞻一起饮了耿禹这杯。众人见状,也纷纷举杯回敬。
柴庄起身道:“殿下以身为饵,调虎离山,分开夏人两翼与援军,诱狄震中计深入,才能有此大胜。末将以为,首功当归殿下!”
在座众人皆知他性情耿直,还曾当众让刘瞻下不来台过,他既出此言,定是真心,绝无伪饰,更非巴结。见他此次说话总算中听,既替他松一口气,也暗暗赞叹刘瞻容人之量,更觉他此言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是实话。
见柴庄向自己敬酒,刘瞻心中一喜,举杯起身。柴庄官职虽远不如耿禹的大,可他这杯酒的意义非比寻常。
他来凉州半年有余,只在这战之后,西北众人才真正对他热络起来。柴庄能说出此话,便证明旁人也作同想,也不枉他这一番险些丧命于狄震之手,手脚上又划出了好几道口子,到现在还在作痛。
他露出一个笑,斟酌着道:“柴将军谬赞了。瞻身体有疾,虽有此心,却不能力战,全赖将士用命,拼力死战;又赖大将军与将军挡住援军,接应及时,这才获胜,岂敢居功?这一杯酒,瞻与将军共饮。”
他着意逊让,示人以谦退之意,更又将话头引向力战的将士。果然,柴庄想起什么来,同他饮了一杯酒后,便瞧向张皎,对众人道:“殿下提醒了末将。这一战我西北军中有一人官职虽低,却战功赫赫,让夏人胆寒,张皮室,你说是不是?”
众人目光瞧上来,张皎一怔,随后举杯起立,见柴庄脸含笑意看着自己,心中大赧,仓促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后学着刘瞻的话也道:“将军谬赞。”
可他只学来这一句,便没了下文,只举着酒爵站得笔直,像是一杆长枪一般。军中不嫌深沉少言之人,只恨油嘴滑舌之辈,众将见了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上马杀得了敌,下马举杯时却呆立当场,各自暗暗生笑,却无恶意,反有几分喜爱之情。
柴庄哈哈一笑,没反驳刘瞻,却对他道:“谬赞什么?我从军数十年,如你这般勇武的,还没见过第二个。我瞧你站得很直,受伤不重罢?”
张皎答道:“多谢将军,末将伤势不重。”
柴庄点头道:“杀了那么多人,还能全身而退,了不得、了不得!这杯我敬你。”
张皎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脸上发热,忙同他饮了一杯,便要坐下,秦桐却从旁插道:“慢着!宴席之上,无以为乐,小将请试作剑舞以娱诸位,张皮室也一起吧。”
他见张皎一身武艺,却偏偏不爱出风头,立了这般大功,可勉强说了几个字,又要坐下,不待他答应,便即起身拉住他手臂。张皎坐不下去,只得重又站起。
秦恭点点头,军士便送来两柄长剑。秦桐拉着张皎手臂,走到宴席正中,接过长剑,递给他一柄,“你十八般兵器精通,不会告诉我,你不会舞剑罢?”
张皎无法,只得接了过来。秦桐一笑,不打招呼,霍地出剑。张皎见他这一剑声势虽大,其实只用了三分力气,便也放轻了力道,横剑架住。若是比剑,秦桐该当向前进招,可他却撤剑回肘,身子一折,长剑画出一道白光,向后劈去,引得众人一片喝彩。张皎整整心神,一剑递向他身侧。
他们两个事先从未练习过,张皎怕显得突兀,无论秦桐如何出招,他只从旁配合,却不显笨拙,风骨蕴藉,自有一番潇洒。
众人喝彩声渐渐低下去,只见他二人乍前乍后,分分合合,手中长剑轻轻一交,便即各自分开。宴席之上,但见得衣袂飘摇,剑影翻飞,就中只有两道人影、两点寒芒,起落无定。
秦恭在正首默默瞧着,柴庄轻敲酒爵相和,耿禹正同别人交头品评,刘瞻在席上含笑看着,仰头又饮了一杯。
不知谁第一个唱起:“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众人渐渐跟着一起唱起来,声音低沉,将舞剑二人围在正中。
秦桐与张皎渐渐默契起来,手抚长剑,来去往复,一时柔如杨柳扶风,轻摇慢转,一时又忽地力贯长剑,如惊涛拍雪,风雨骤至。
只听得歌声沉沉,剑声飒飒,居中两点寒芒时而乍出,时而静敛。忽然秦桐向上跃起,挥剑直劈下来,势如雷霆,张皎转身轻轻避过,衣摆扬起,如舞胡旋。这一下刚柔正好,配合无间,秦桐不禁微微一笑,向后退出两步,才又出剑。
柴庄半生戍边,眼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热泪,含在眼眶,却未落下。众人又慷慨唱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时一轮明月悬于中天,四顾唯见平沙漫漫,无数营幕相连,绵延如铁。众人或举杯、或击节,或是矫首高唱、或是垂头低吟,一同唱着此曲,慷慨声中,不觉带上几分悲凉。
那是无数英雄相望登高、累累白骨缠于蔓草,留在这片土地上、千年来萦绕不去的慷慨悲凉之气。它被万里长风吹送而来,吹皱了秦恭樽中之酒,也暗自吹落了柴庄眼中热泪,吹动了刘瞻的衣袖,让他怔怔然回过神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秦桐忽然收了剑,张皎便也跟着站定身形。秦桐瞧着张皎,若有所思,片刻后抱剑笑道:“诸位,献丑了!”说罢,将剑掷还给军士,洒然一笑,回到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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