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身下马,右手握拳抵在心口,冲着祝珩微一颔首:“南秦的六皇子,我为刚才的失礼向你道歉。”
祝珩扬了扬眉,他听不懂北域话,不知道燕暮寒和眼前的大块头说了什么,这人竟然恭恭敬敬地跟他道歉。
“无妨,请帮我转告燕将军,四水城不会投降,我代表朝廷来与他和谈。”北域大军的压迫感太强了,祝珩深吸一口气,“天子不亲躬,皇子不为质,其他的都可以商议,若尔等执意要往大都去,这座城将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穆尔坎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燕暮寒,忿忿道:“将军,他太小瞧我们了,区区四水城,如何能拦得住我北域雄师!”
大军士气鼓舞,踏破南秦指日可待,依他看,和谈该是南秦求着他们才是。
燕暮寒不置一词,翻来覆去的咀嚼祝珩的话,到头来只记住了几个字:皇子不为质。
他摇摇头:“告诉他,他的条件我不满意。”
他从延塔雪山而来,跨越千山万水,可不是为了区区十几座城池。
穆尔坎如实转告,祝珩的心往下一沉:“那你们想怎么样?”
德隆帝给他的权力并不大,无法做出更多的许诺,和谈成功是他的大功一件,若是不成功,死一个外姓皇子也不会影响后续和北域接洽。
这是一局死棋,如果盘不活,他的命也会搭进去。
燕暮寒把弓箭抛给塔木,翻身下马,朝着祝珩走过去。
侍卫们对他颇为忌惮,护着祝珩往后撤。
“站住,不要再上前了。”十八岁的少年身量还未长成,程广看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燕暮寒,心下稍松,“退后!”
刀尖往前递了递,几乎抵上燕暮寒的胸口。
大军沸腾,有如雄狮震怒。
穆尔坎眸光微沉:“放肆!”
祝珩皱了下眉头,想让程广收手。
北域大军虎视眈眈,万一惹怒他们,事情就麻烦了。
没等他开口,燕暮寒就动了,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安静。”
从塔木、穆尔坎到数以万计的大军,在几息之间收住声音,连绵百里的旷野顿时陷入寂静之中。
死一般的寂静。
燕暮寒看也不看程广,径直往前走,死死地盯着被一众护卫包围起来的祝珩。
他和他印象中的模样相差不大,更高了,也更瘦了,病恹恹的,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是在南秦过得不好吗?
他再晚来一阵子,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了?
燕暮寒皱了下眉头,眼底戾气横生。
程广还有分寸,不敢真的伤了他,刀尖被逼得不断向后:“站住,再往前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客气?
他最近在学南秦话,能听懂简单的字词。
对他不客气?
燕暮寒冷笑一声,抬起手敲了敲刀身,是挑衅,也是嗤笑。
延塔雪山的狼崽子怎会被威胁,他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燕暮寒猛地扑上前,好似一只认准了敌人的狼崽子,跃跃欲试,想要将对方撕咬成碎片。
锋利的弯刀从程广的脖子抹过,甩出一道赤色的涌泉,程广的身体还没倒下,头颅已经滚到了几米开外的地上。
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吹得战袍猎猎,燕暮寒随意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狰狞的鬼面具下,一双眼冰冷淡漠,丝毫没有被吹起波澜。
北域大军爆发出强烈的喝彩声:“燕暮寒!燕暮寒!”
穆尔勒河养育出英勇的北域儿郎,他们天生就流淌着好斗的血液,死亡不会催生畏惧,只会让他们更加兴奋。
与北域大军相反,南秦的氛围陷入死寂,祝珩僵立原地,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
程广死了,当着他的面被杀了。
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祝珩站在程广身后的位置,半边脸上都溅了血,他浑身发冷,胃里翻涌,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碎。
何舒达慌乱回神,拉着祝珩的胳膊往后退,他没注意控制力道,几乎是拖拽,祝珩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不许碰他!”
燕暮寒提着弯刀冲过来,眼神凶狠,像要将人乱刀砍成碎末。
何舒达心中大骇,下意识松开祝珩,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来,燕暮寒对他有很强烈的敌意,恨不能像杀死程广那样杀死他。
这人就是个疯子!
祝珩弓着腰咳个不停,方才在宴席上他只喝了两口水,腹内空空,一咳起来头晕目眩,眼前昏黑一片。
两军阵前,剑拔弩张,从延塔雪山吹来的寒风已到了四水城下,这一场厮杀有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众人提心吊胆,燕暮寒一直漂浮着的心却慢慢安定下来,他一寸寸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目光放肆,近乎贪婪。
隔着漫长的岁月,隔着千山万水,他终于又站到了祝珩面前。
一捧雪托在掌心会化,这个雪一样的人,如果被他拥入怀中,会不会也化掉?
燕暮寒蜷了蜷指尖,胸腔快炸开了,心底的野兽疯狂叫嚣着,要将人撕碎吞下,手上却像捆了无数道丝线,拉拽着他,让他放轻呼吸。
让他小心翼翼。
“咳咳……”
祝珩咳得手脚发软,浑身没了知觉,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是何舒达吗?
祝珩心里动容,他怨恨德隆帝,对金吾卫也没有好感,只当他们是德隆帝的耳目,来监视他的,没想到程广被杀了后,何舒达没有丢下他。
“祝长安……”
祝珩心中一震,除了祝子熹以外,没人知道他的表字,但祝子熹都是唤他“阿珩”,从未这样喊过。
手脚还是麻的,他的意识清醒着,身体却不受控制,怎么也睁不开眼。
“祝长安,祝长安……”
唤了几声也不见祝珩睁开眼,燕暮寒心急如焚,毫不犹豫地扔了刀,弯腰抱起他。
塔木远远看到这一幕,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对北域的儿郎而言,刀就是第二条命,必须随身佩戴。
这源于北域流传的风俗,一个男人将佩刀送给别人,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了对方手上,代表对方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是只可作出一次的郑重承诺。
将军向来刀不离身,可刚刚为了抱南秦那位皇子,他将刀给扔了。
扔了。
了。
“放肆!快放下殿下!”燕暮寒抱着祝珩走出五六米了,何舒达才反应过来,“燕暮寒,站住!”
祝珩刚恢复了点气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被人抱着:“燕暮寒?”
他听到短促的应答声,几乎贴在耳边,带着滚烫的热度。
何舒达率领一众护卫冲过来,燕暮寒头也没回,直接命令道:“拦住他们。”
穆尔坎看了眼他怀里的祝珩,心情复杂:“是。”
大军一拥而上,在燕暮寒和身后追来的护卫们中间隔出一道坚固的屏障,何舒达放声喊道:“周阔云!救驾!”
他做梦也想不到,燕暮寒敢正大光明地抱走祝珩。
四水城城门打开,周阔云领兵前来,与穆尔坎率领的北域将士对峙不下。
周阔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蛮贼,快放了殿下!”
穆尔坎:“赶紧投降,不然灭你全城!”
塔木蹭蹭蹭地跑过去,捡了燕暮寒的刀,又蹭蹭蹭地跑回来:“将军,刀。”
燕暮寒敷衍地应了声,看也没看他,专心盯着怀里的人,眼底满是心疼和气恼。
心疼这人吃了苦,气自己动作太慢,来的太晚。
塔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叹出声:“将军,他真好看。”
燕暮寒目光一凛,瞪过去:“不许看!”
这个人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耳边是叽里咕噜的外邦话,祝珩惴惴不安,以为燕暮寒要对他痛下杀手,睁开眼后才发现,形式比他想的还要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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