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影透过被风汇卷起的花浪踏上雪丘时,正好对上桑岚望过来的眸光。
经过岁月的洗礼,少年那双澄澈的碧色眼眸不仅没有被尘沙所淹没,反倒因为长期的磨砺而愈发光彩熠熠。
“殿下。”从影靠近,轻声唤道。
“你来了。”
桑岚微微偏过头,唇畔笑意清浅,嗓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愉快与明朗,“今年的雪还是下得一样早啊……你也是来赏雪的么?”
他这副好心情的模样让身侧的从影沉默片刻,像是不忍打破,直到桑岚露出有些疑惑的神情,这才有些迟疑地回答:“非也,属下并没有殿下这般好的情致。”
“只是……”他顿了顿,好似无声地叹了口气,“属下今日收到了灼清从大晟传来的信件。”
桑岚的神色在听见从影的话后有片刻的凝滞,目光看上去依旧平静,只是唇边的笑已经不知不觉落了下来。
“信上写了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信上写的事除了与那个人有关,再不会有其他,加之,灼清是三年来第一次向漠北传信,恐怕传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信件在此,还是请殿下自行查看罢。”
从影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恭敬地双手奉上。
信中所写的内容很短,只需几眼便可看完,但桑岚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许久之后才颇有些不可置信地自喉间溢出一道低声:“……蛊毒?”
谢流庭这般厉害的人,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就叫人成功下了蛊?
然而不等桑岚细想,便听见身侧的从影用一如既往的冰冷嗓音面无表情地补充:“且是极罕见的风情蛊。”
从影沉着眸,一板一眼地说道:“中此蛊者虽外在看不出任何异样,但若一直不与人交合,便会在一月后遭蛊虫所噬,七窍流血而亡。”
桑岚闻言蹙了蹙眉:“可有解蛊之法?”
“殿下恕罪,属下对蛊毒一类不甚了解,只是听闻过这蛊毒的名字,知其罕见,至于何解,尚且不知。”
“这样么。”桑岚语气很淡,语调毫无波澜。
然而他手中的信纸在被无意识地捏得发皱,昭示了他心中并不如面上表现出的那般沉静。
来信上写明了距离谢流庭被种下这蛊已过了半月,然而对方一直掩盖着消息,面上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异样,而此事除了自幼服侍的御医以及近侍的几人外再无他人知晓,灼清若不是自三年前被提拔自帝王身侧,只怕也无从知晓此事。
不仅如此,朝野皆知自三年前帝后薨逝,新帝便空置了后宫,三年内无论朝臣如何上谏都未曾纳过新人,此次中蛊也只是放任着熬过了半月。
既不积极求医,也不寻法子缓解,在知情人看来,简直就如同在冷静地求死一般。
褐色的信纸不知不觉被落下的雪打湿,桑岚将其揉成一团捏在手中,回身对着等在一旁的从影低声:“回去罢。”
“雪下大了啊。”
“阿岚,你当真想清楚了?”
王帐内,桑兰着眼看向端坐在身侧的自家弟弟,恍惚间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眼前的青年在权利的肃杀中如雨后的修竹般飞快地长成,无形中变成了如今这般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与帮扶,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
分明仅经历了一段相当短暂的、完全称得上是弹指一挥间的时光罢了。
在欣慰的同时,桑兰蓦地生出了些许不舍。
“嗯。”
“怎么这般突然?”
桑岚沉默一瞬,目光落在不远处跃动的炉火,颇有些无奈地开口:
“因为有一个…实在让人很不省心的人。”
这个回答看上去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但桑兰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的目光从桑岚的脸上缓缓掠过,在确定了他并非勉强之后,才道:“既然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那么我不会阻止。”
“后日,为大晟皇帝贺寿的车马亦将启程,你便与他们一同去罢。”
桑岚点了点头,似有想到什么一般道:“但漠北……”
“漠北这边不必担心,这几年有你协助,我处理部族之事都容易了许多。”桑兰笑容沉和:“如今局势稳定,阿岚便随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去罢。”
随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一句话。
然而桑岚却不止一次地从身边最亲近的人口中听见过。
桑岚搭在膝上的手握紧后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抿了抿唇,道:“……多谢阿姊。”
桑兰笑着,却轻轻摇了摇头。
与三年前前往大晟见到桑岚时所产生的感受相比,这一次,某种失落感越发地明显,桑兰发自心底地意识到——她自幼便视若珍宝的人,似乎是真的要被人彻底地夺走了。
第一次前往大晟时,是处于完全被迫的情境下,时移境迁,桑岚再一次踏上这片国土时,却抱着与初次截然不同的心情。
随着献礼的车马一路缓缓驶入皇城,桑岚透过车帘看向道路两旁繁华的街景,这才真正地明白了曾经炆帝所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托举着一个国家走上更高的顶峰。
谢流庭在即位后的短短三年内,便真正地做到了这件事。
世人皆言盛极必衰,这个原本已见颓势的王朝却硬生生地在他手中被辟开了一条愈发宽广与光明的道路。
真正地,使辉煌之上更添辉煌。
不仅是最繁荣的京城,在他一路经过的那些地域,哪怕是最偏远又容易叫人忽视的土地上,皆康衢烟月,沉烽静柝,随处可见一派清明祥和的景象。
桑岚收回目光,抬手放下车帘,随后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上戴着的假面。
分明是他自己提出要亲自来的,但是到了真正出发时,却莫名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见到的那个人,是以纠结了许久还是做上了伪装。
“罢了。”桑岚幽幽叹了口气。
权当是旧友重逢了,他这般安慰自己。
自新帝登基之后,宫中所设的庆贺宴会便一切从简,哪怕是帝王的诞辰,也仅是在清扫之后稍加装饰,因此桑岚并未见到如炆帝寿辰那般张灯结彩的境况。
在宫外等待宫人一一核验过身份之后,桑岚一行人终于被放行至宫中,而他方在规定的位置上坐下,便听闻殿外传来宦者的呼声,旋即,一道颀长高俊的身影便缓步踏入殿中。
桑岚随着周围的人群一同下跪行礼,直到被允许起身才直起身来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坐下。
不知为何,此次宴会漠北的席位被安排得极其靠前,几乎是在所有使臣的最前端,因此,桑岚只需微一抬眸,便能看见那个时隔三年不曾见过的人——
高座之上的帝王一袭玄色金绣朝服,半倚着王座,目光平和地往向座下的众人,那张冷淡的仰月唇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一眼望去周身威势比三年前更加深重,姿态更是道不出的雍容,因此分明是一副极其温和亲善的模样,却偏偏叫人不敢直视分毫。
桑岚担心惹人注意,仅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然而就在他收回目光的同时,一道莫名的压迫感蓦地袭来,却只存在了极短暂的一瞬便消失无踪。
这种感觉来得过于突然,若不是在场之人过多,桑岚几乎都要怀疑是谢流庭已经认出他来。
所幸男人并未向他们这处投来过目光,只是神色温和地命人宣布了开宴。
在舞乐与致餐过后,便到了各国使臣献礼的环节。
桑岚原不想上前,但徒留他一人实在太过惹人注目,于是只能一边祈祷着自己的伪装毫无破绽,一边站至殿中,然而就当他正欲随人跪下时——
“不必跪了。”
沉郁温和的嗓音中透着点难言的冷清,桑岚闻言扶直了身体,面色如常低垂着眼站在一旁。
他没有抬头,因此也不知道谢流庭此时究竟是何种表情,只能感受到一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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