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颔首道:“奴婢明白,奴婢告退。”
他转身走了,皇帝摩挲着躺椅扶手,轻轻笑了一声。
薛萦也跟着笑,说:“奴婢瞧檀监事似有争权之意。”
“他这一路,日日都在争。”皇帝悠悠地说,“何百载么……比当年的檀河差远了,心太小,眼不长,用着不顺手。他能做宗主,驰兰为何不能?”
“檀监事有心,也有这个能力,可是……”薛萦稍顿,“毕竟年纪还太轻。奴婢不是拿年纪说事,只是他如今架空缉事厂,已经被许多人当成了靶子,何百载立着也好帮他挡挡啊。”
“但何百载实在让朕不满。”皇帝说,“他是司礼监的宗主,一遇到大事难事与内阁商议,就光顾着保全自己,把正事抛在身后,不肯全力做事。先前鹤宵与皇叔闹事,他趴在地上像个王八似的,嘴咬得很紧,还没有他的六弟、七弟敢为朕分忧。今日那个叫巡街长随的王瑞也是他的人,他若真是如自己所说那般担心朕的地位,朕只说他蠢,可他真要有这一片孝心,也就不会在宫道上闹出动静了。”
薛萦笑呵呵地说:“陛下心如明镜。”
“能力不足、性子沉不下来,朕都能容,当大哥的嫉妒、忌惮声势逼己的弟弟,也可以说人性使然,可他的有些心思实在不入眼。”皇帝垂着眼,“外廷要换,内廷也不能安稳。”
“内廷之事,檀监事与戴公公定能为陛下分忧。至于外廷,”薛萦想了想,“梅阁老到底是太后的母家,您不好动得太狠。”
“皇家血脉凋零,朝堂上也没个能站住脚的傅家人。”皇帝转着手上的黄玉扳指,“朕倒是想用鹤宵,但又担心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情碰多了,对他的心性更不利。渡洲那边也还没给朕回复。”
薛萦说:“奴婢看,傅二公子是对陛下拟的那几个职位都不想上手,想推后再挑,虽说如此,但您若有吩咐,两位公子必定不会推辞。”
“也是,等贪污的案子落地,要空出些位置,到时还有更适合他的。皇叔虽说风流无能,两个倒是与之不同。”皇帝摇了摇头,拿折子挡住脸。
薛萦拿薄毯给皇帝盖上,轻步退到一侧站定。
另一边,檀韫与傅濯枝并肩往幽巷去。
眼见地方要到了,傅濯枝道:“都说冷宫多冤魂,怕不怕?”
“鬼哪有人可怕?”檀韫说,“今日多谢世子爷了。”
傅濯枝听他这声世子爷是打趣的意思,并非正经称呼,也就没纠正,说:“客气,顺路说两句话的事儿,再者说,没有我,翠尾也能替你周全。”
“世子爷有这个心,我便要道一声谢。”檀韫说,“倒是世子爷,我听闻你说话很不客气,不怕得罪何百载吗?”
傅濯枝笑了笑,说:“阖宫最凶的人就在我跟前儿,我还怕别人?”
檀韫偏脸瞅着他,“我哪里凶了?”
“长得这么漂亮,凶起来尤其吓人。”傅濯枝说,“我又不是没见识过。”
后头还跟着一队长随呢,檀韫耳朵微烫,拿扇子头轻轻打了下傅濯枝的腰,“不许胡说。”
傅濯枝老实了,“哦。”
青袍太监恭敬地候在巷子口,见一行人到来,立马行礼,“幽巷管事马双见过世子爷,檀监事,给您二位请安了。”
“别价。”傅濯枝瞥他一眼,“天都黑了,我们还要办差,都是托您的福。”
马双哎哟一声,扑通跪了下去,磕头请罪。
“先进去吧。”檀韫说,“马公公,带路。”
“诶。”马双颤巍巍地站起来,侧身引路,“您二位这边来。”
幽巷二字足以证明这片地儿的现状,阴暗狭窄,乱草丛生,夜风一晃鬼影重重,与巍峨帝宫不似一片天地。马双提着灯笼,将一行人引到其中一间屋子前,说:“九皇……九公子在里头。”
“陈才人的尸身何在?”檀韫问。
马双说:“正在停尸房,等别的衙门来领呢。”
檀韫没说话,马双便将门推开,一阵吱呀声,他说:“公子,御前来人了,快出来迎接吧。”
门内一阵木板响动的声响,随即一个人走出来,马双提着灯笼往前一照,露出这人的模样——青灰布衣,头发用木簪束起,眉眼很是俊朗,但因沉浸在伤痛中,眼眶通红,脸色煞白,不太妙的样子。
檀韫瞧着这人,心中毫无波澜,侧手示意身边的傅濯枝,说:“听闻噩耗,我与秦王世子奉命前来探望,还请九公子节哀。”
“傅恩叩谢圣恩。”傅恩撩袍下跪,朝乾和宫的方向磕头,随后起身对为首两人说,“傅恩一朝丧母,痛不欲生,内宦如海一直侍奉,最是忠心,还请诸位能放他一条生路。御下不严,是我的罪过,我愿代为受罚。”
他颤声道:“傅恩身边就这么一个旧人了,还请恩赏。”
“九公子宽心,如海性命尚在,但他擅自逃离幽巷,还在宫内犯禁,已被扣押,至于如何惩处,容后再定。”檀韫说,“我与世子来,是要问陈才人的事,请公子随我到衙门内堂稍坐。马公公,带路。”
马双将一行人带到管事衙门,请檀韫和傅濯枝上坐,傅恩坐在下首,自己则跪地磕头请罪求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根据如海所说,他之所以冒死偷离幽巷,是想找人替陈才人处理身后之事,此事当真否?”檀韫看向傅恩,“九公子?”
“当真。”傅恩干燥的唇瓣开合,“我知道这么做是犯禁,可母亲去了,做儿子的哪能弃尸不顾,便想自己逃出去,是如海怕我出事,趁我在母亲尸身旁磕头,先一步去了。”
檀韫眼神一转,落在马双身上,“既如此,我就要问马公公两件事了。”
马双不敢直视,“监事请问。”
“第一件事,陈才人离世,你是报了没人理,还是根本没报?”檀韫问。
“我……我报了,只是净乐堂那边还没有派人下来,哪想到九公子这般着急,我——”
傅恩红着眼打断,“谁死了娘不着急?请公公慎言!”
见着软和小子敢这般和自己说话,马双下意识就要吼回去,但想到上座有人,立马忍下来了。
傅濯枝把一切看得分明,说:“事关先帝嫔妃,哪怕是幽巷中人,净乐堂也不敢故意耽搁,按照规矩,一个时辰内必会派人过来收尸。马双,你要是再扯谎,我叫人唤了净乐堂的人来,如此你得罪了人家,死后可没人帮你收尸了。”
“……”马双只得认了。
“第二件事,”檀韫说,“如海是如何逃出去的?你们这衙门是摆设不成?”
马双眼神闪躲,嗫嚅道:“回监事的话,这两日是每月烧草药祛湿邪的日子,每日都有御医院的小吏们进出来往,咱们这里本来内宦就不多,也要跟着各处各屋的打扫忙活,因此一时不慎,才将人放出去了。”
檀韫安静一瞬,说:“办事不力,守卫不牢,当罚,提刑何在?”
衙门外两列提灯红曳撒中走出两人。
“将马双拖下去,杖二十,扔去净乐堂,若还能喘气儿,就罚作苦役,若是熬不住,”檀韫垂眼看了眼面如青鬼的马双,“也方便净乐堂就地处置了。”
提刑宦官已经走到马双身后,熟练地锁口噤声,拖了下去。
傅恩看着马双呜咽着,像条狗似的被拖拽出去,咬紧的牙关迟缓地松开了。
“恶奴已处置,净乐堂稍后就会过来接走陈才人。”檀韫朝随行的御前牌子说,“启明,请九公子到西苑的宫殿暂住,派几个细致的人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启明俯身应下。
“是、是许我出幽巷了吗?”傅恩不可置信地看着檀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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