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31)
楼宇房屋无声地矗立,水塘里粼粼地倒映出天上苍白的月亮。秦惜单手攀住楼顶房檐,往下跳的途中抓住阑干,一用力翻身上去落地,踩在了顶层楼的走廊里。
他贴近墙根,飞快地四下探视,而后顺着门窗摸过去,脚步声轻得像一只猫。门锁着,锁上甚至落满了灰尘。
秦惜盯着那牢固的门锁,从袖口摸出一根银针,他刚要把银针对准锁孔插进去,又停下动作,松开了门锁。
浮屠阁共有七层,每一层的楼梯设在内部,若有人进来,一般会从第一层进。但这里是楼外楼,每个人受的训练都是相似的。秦惜能想到从顶层进来,别人未必就会规规矩矩从正门而入。
片刻后,秦惜撬开了一扇紧闭的窗户,一片衣角滑过窗台,而后窗户被轻轻地关上了。
书阁林立,上头贴着签子,书写了年月时间。秦惜挨着看过去,在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那个签子上写的时间,“癸酉年”。正是十年前。
轻微地咔哒一声,书阁的锁脱开,秦惜收回银针,打开了阁门。厚厚的纸张一摞摞叠着,灰尘的味道迎面而来,秦惜一页页地翻着,在一摞纸快翻完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上面不仅写着他的名字,还绘着画像。几行字的大致意思是委托人要成无云留秦惜在楼外楼,生死不论,死了最好。
秦惜面无表情地略过,在看到定金的时候愣了愣——这张纸上写的定金并不是银两,而是一根笛子,“霜皇笛”。
末尾署名,奚明懿。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秦惜立刻把纸张放进去,合上阁门,半蹲下去躲在了书阁的阴影处。
门锁哐当响了几声,随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秦惜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匕首。他的短刀扔在长安树林里了,这时候只好凑合一下。
来人迈进了门槛里。秦惜闭上眼睛,脚步声在他耳中被放大。进来的只是一个人,并且脚步虚浮,可见并不算什么高手。秦惜有把握在他发现自己之前将对方一击毙命。
正当他绷紧了身体,摆好攻击的姿态时,来人却停下了。
“找什么,”成无云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来。
“来看看我来之前,你究竟做过什么生意,”已经走进屋里的人笑了一声,竟然是刘美人!刘美人顿了一下,扭身又出去了。
秦惜拉长了呼吸,极缓地吐纳了一口气。
“她要回来了,”刘美人倚在栏杆上,冲着成无云笑。
成无云盯着那大开的门,阴沉沉地道:“你要走?”
“正主要回来了,我这个冒牌货,还有脸呆?”刘美人又笑。
“什么冒牌不冒牌的,”成无云不耐烦地看向刘美人。
刘美人趴在栏杆上,手托着脸腮,语气幽幽:“在青楼你说要赎我出去,我一当真,就到了现在。我觉得我长得脸好,还解风情,所以你说的想必也是真的。到了楼外楼才发现,原来长得脸好的,你都想要。”
成无云没有声音。
“秦惜是你不敢,否则他也逃不过去,”刘美人道,“你跟那么多人好过,能留下来的只有我。原来也不是因为我有多特别,是因为我跟她长得像。你会去青楼,是因为那里是你们初次相见的地方。她出身下贱,跟我一样哈哈哈……”
“你发什么疯,”成无云脸色铁青。
刘美人止住了笑,他眼角却仍然弯着,眼睛里满盛着潋滟的笑意:“你给秦惜吃下去的那颗药,我本来是想换成断肠毒的。秦惜死了,朱樱就不会把她送回来了……”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打断了刘美人的话。
秦惜在黑暗里丝毫没有松懈,但刚刚得知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心情实在有些微妙。
成无云要往门边走,刘美人却往前一步扑了上去,他两条手臂紧紧抱着成无云,踮起脚往他怀里蹭去。两人揪揪扯扯,一同跌进了门里。
成无云低骂了一声,接着便是衣物窸窣的声音。
“……”秦惜无可奈何,只得继续藏着。
只听又传来门框碰撞的声音,脚步声十分杂乱,成无云低喝了一声:“给我回去!”接着两人似乎是出了门。哗啦一声,门被锁上了。
外头没了动静,秦惜又屏息了半晌,确定屋内无人后,才猫腰靠近了窗户边,而后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朱樱把头枕在胳膊上,穿着鞋子踩在床上,闭着眼睛哼曲子,还翘起了二郎腿。上官非在一旁走来走去,来回三圈后,停了下来:“……你真的会去换秦惜?我觉得楼外楼没有那么容易放人,说不定你过去的时候,会一起被抓走。”
“有可能,”朱樱懒懒地应了一声,“我杀过楼外楼的人,秦惜还曾经追了我大半个武林。”
“那你还要去?”上官非矢口道,他见朱樱睁开了眼睛,又连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不去救秦惜……除了等师兄之外,也许我们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朱樱哼了一声:“怕死你就在家呆着,又没说叫你去。”
“我会跟你一起去的!”上官非憋红了脸。朱樱还在晃悠二郎腿,没理他。
上官非走近床边,犹豫着说出了口:“你不怕危险也要救秦惜,因为,因为……你们……”
朱樱放下腿,一撑胳膊坐了起来,她盯着上官非的眼睛:“上官公子,你爹没有教过你不要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打交道吗?”
上官非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朱樱。
“我跟很多男人睡过,”朱樱道,“我跟秦惜也确实不是情人,他没对哪个女人有过兴趣,是我一直主动缠着他。”
上官非眼瞳颤抖了几下,嘴瘪了下去。
“我十六岁那年,被人强`暴,”朱樱直视着上官非的眼睛,语气轻描淡写,“衣服都被撕了,赤身裸`体地躺在野外。秦惜路过,把他的外衣脱下来给我盖上了。尽管后来他说那是因为他以为我死了,不过对我来说什么原因并不重要。我死死地跟着他,他那时候才十二岁,心还有一小块是软的,不像现在。他没有办法,只好帮我去报了仇。我裹着那件对我来说有些小的外衣,看着那个男人死在我面前,血溅到我脸上,还是热的。后来,他回了楼外楼……姑奶奶凭本事一个人闯江湖去了……”
“要……要是那时候我见到了你,我也会帮你报仇的!”上官非大声道。
“哟,你会杀人吗?”朱樱挖苦道。
上官非攥着拳头,看上去有些泄气,却又不甘心。他又道:“我可以找大哥,大哥很厉害。”
“你现在不应该觉得我是个自甘堕落的坏女人吗?然后遵照你们上官世家的家规,拔出剑来大喊一声‘妖女我与你不共戴天’?”朱樱纳闷地道。
“啊……”上官非眼睛一亮,“我想到办法了。我马上传信给大哥,让他来帮我们!”
朱樱一愣:“喂……”她想说你大哥看见我这个妖女一定会先把你拖走的啊!
然而上官非已经跑出了门。
第59章
火炉把小小的厨房烧得暖烘烘的,长安道旁小客栈的老板娘掀开布帘进来,黛眉挑了挑。她弯腰推了推在炉灶前睡着的女子:“醒来了。”
女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猛地站起身来,小声道:“有人追来了吗?”
“没有,”老板娘笑道,“送你来的人来了。”
那女子已经换了布衣裳,她拢着袖子往外走,又停下来对着老板娘福了福身,而后低头去了客栈大堂。
那天救她的一男一女在,还多了一个白衣的年轻男人。他眼睛上蒙着白绫,手里拿着一刀一剑,气度温雅不凡。
“走吧,”朱樱忽视了那女子惴惴的眼神,很干脆地道,“宿姑娘。”
女子吃了一惊:“你怎知我姓宿……”
“我还知道你叫什么呢,”朱樱笑嘻嘻地道,“双双姑娘,这样会亲切一些吗?”
她从来没有透漏过姓名,这些人居然知道她叫什么,想必也知道自己的底细了。宿双双咬牙,在原地站定:“你们要带我去哪,我不会回太守府的!”
朱樱道:“不去太守府,回去跟你的儿子团聚,不好吗?”
宿双双双目圆睁,立时退了一步:“不,我不……”
“为什么,”上官非插嘴道,“成无云是你丈夫,小楼是你的孩子,你们一家三口……哎哟!”
朱樱劈头盖了上官非一巴掌。
“成无云……”宿双双脸上表情几经变化,又是纠结又是恐惧,她连连摇头,“他是个恶人,做人命生意……我当初瞎了眼,轻信了他,导致今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她眼中有了泪光,祈求道,“我知道你们很厉害,我愿意报答你们的搭救之恩,当牛做马都可以,不要送我去找成无云!求求你们了!”
宿双双面容憔悴,却难掩姿色,当下哭得梨花带雨,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对她生出可怜来。
朱樱抱臂扫了一眼谢临。谢临没有言语,姿态看上去也并不强硬。再看上官非,脸上果然满是同情与不忍。
“男人果然都靠不住,”朱樱拍了拍手,“好了,追求你们的大义去吧,不用去楼外楼了,我去买些纸钱,早点给……”
“抱歉,”谢临开口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与不近人情,“宿姑娘,你必须去。”
宿双双抽泣着,绝望又抗拒地摇头:“为什么,我们萍水相逢,何必要这样害我……”
“我有很重要的人要救,”谢临低声道,“你去了楼外楼不会死,可我不救的话,他在楼外楼会死的。”
秦惜站在栏杆前,面容漠然地看着楼下的竹林走神,心里在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名字,奚明懿。他隐隐觉得有些熟悉,是那种儿时听过,还没有忘记的熟悉,但这个名字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却毫无印象。
他绞尽脑汁,想要抽丝剥茧地从从前的记忆里把这个名字刨出来。走廊那边突然有了动静。
刘美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人。
“朱樱把人送回来了,”刘美人笑道,“要你去换呢。”
他招了招手,几个人走上前去。
楼外楼正门前,上官非按着剑柄,低声对朱樱道:“大哥已经埋伏好了,你放心吧。一会儿他们要是冲上来抢人,你就躲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