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48)
“我应该先杀了你,”颜婴夕喃喃地说。
他抬手在空中一握,几只幽蓝的蝴蝶翩然而至,在清幽的月光下如梦似幻,悠悠地朝秦惜扑过去。
秦惜一动不动,他嘴唇开合无声吐出一句话,鬼魅般的蝴蝶已经停在了他颈边。
颜婴夕眼瞳中的红色仍未褪去,他伸手便握住秦惜的脖颈,面上乍露狠色。
“婴夕,住手!”颜婴朝突然出现,他方才不知藏身何处,原来一直没走。
“哥哥,”颜婴夕神色如梦方醒,却不松手,他极缓极缓地露出来一个笑容,似乎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你终于肯见我了。”
秦惜紧闭着眼睛,因为窒息面色变得涨红,又开始发白。
“你先放开他,”颜婴朝盯着秦惜,唯恐他一口气咽下去再吐不出来,“他是昭王要的人……我们之间的事,我跟你来算。”
“……我杀了他,哥哥就无法复命,然后就要再杀我一次是么?”颜婴夕的笑容不曾落下,他偏头看了秦惜一眼,手指狠狠用力要捏断他的颈骨。
颜婴朝抽剑袭来,颜婴夕抬臂格挡,只得松手。秦惜似乎已经昏迷,摔在了地上。
颜婴朝俯身要去查看,颜婴夕以手做爪向他双眼挖去,又被剑柄击中,吃痛抽手。
“婴夕,”颜婴朝轻声道,“你的生辰快到了……”
只这一句话,颜婴夕蓦然静止了。
那是极短的一个时间,他几乎是同时就变了脸色,但颜婴朝的剑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喷出来,溅到两人的脸上。
颜婴夕大口地喘着气,他抬手抓住剑刃,想把它拔出来,手心割得鲜血淋漓,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长剑一寸寸地从他的胸膛和手心里抽了出去。
颜婴夕踉跄了半步跪在地上,接着倒下去失去了意识。
颜婴朝提着滴血的长剑,站了半晌,才慢慢地蹲下`身去。他摸到颜婴夕胸口湿黏的血,甚至还带着温度,像鲜花绽开一般洇湿了颜婴夕的衣襟,蔓延到地上去。
“婴夕……”
颜婴朝点了颜婴夕的几处大穴止血。后颈却乍现冰凉触感,他寒毛倒竖,站起身来。
秦惜持着短刀,面容冷漠:“我要找奚明雅。”
“……你方才跟婴夕是在骗我,蚌鹬相争渔翁得利,”颜婴朝了然,也并不惊慌,“……你居然主动要找他,恐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母亲,跟他是什么关系,”秦惜语气刻板地问。
颜婴朝低垂着眼睛看地上的颜婴夕:“明懿郡主,是王爷的妹妹……”
秦惜对于这一层关系毫无触动:“三天内,我要见到他。”
“足够了,”颜婴朝最后看了弟弟一眼。
第90章
长安道上旧酒旗缓缓招摇。
林楹一路带着笑意,轻言细语地主动与谢临挑话头:“都说铸剑最好的水是龙泉水,但我用过桑池里的水,倒比龙泉水更好一些。”
“林姑娘的弟弟铸剑时,喜欢用哪一种水?”谢临自然至极地问道。
林楹怔住,她一眼看尽谢临的神色,笑容变得勉强,压低了声音道:“舍弟离世数年了……缘由不足为人道。他铸剑时候很挑剔,龙泉水和桑池水都不会用,只用冬天的冰泉水。我见他找泉水找的辛苦,就帮他收集白雪化的水,他却嫌那水不好,怎么都不用……”
“你们感情真好,”谢临淡淡地说。
林楹笑道:“他没耐心听我说话的,偶尔才懂事一回。他不用我帮他收集的雪水,又担心我生他的气,就跑了很远去采了银杏叶来泡茶给我喝……险些出事,他喜欢银杏,也不知道那东西的叶子制茶于人有害……”
“银杏……”谢临下意识地看向林楹。
林楹抿着嘴,把骏马缰绳递给客栈的伙计牵去饮水,垂着眼睛,轻声道:“阿榭……”
谢临做出一点疑惑的神色。
林楹迅速恢复了笑颜:“我经常这么喊他,一时念起……便觉得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
“人死不能复生,”谢临客套地没有一点真情实意,目光落在客栈门口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
客栈里,颜婴朝打了一壶酒,一抬头便见秦惜紧贴着墙壁,姿态戒备。他迅速地望门外看了一眼,穿过人缝,见到谢临背对着他,正与一个年轻女子交谈。
颜婴朝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到墙边,压低声音:“你不跟他打个招呼?”
秦惜的身体绷得极紧,他的眼睛望着前方,眼神看起来空洞又无神,手心里却紧紧扣着短刀的刀柄。
林楹往客栈门口走了几步,他们交谈的声音愈发清晰。
“谢公子的眼睛,可有询问求医?”林楹说,“我一直未曾见谢公子真容,只觉得与阿榭十分相似……恕我冒昧了,他若是还活着,也跟谢公子差不多年纪……”
秦惜的眼睛里回了神,他微微地把头转向门口。
谢临道:“林公子平常只好铸剑,有哪些名剑出自他手么?”
“……红绡,”林楹低声,“除了剑,他还锻过一把刀,只那么一把,后来不见了踪影,也……”
“什么刀,”谢临矢口问道。
秦惜狠狠咬住了嘴唇。
“长刀,刀刃细长像女子的眉,”林楹观察着谢临的神色,“我曾劝过他那刀构造不好,用多了必要折断……”
谢临微微笑起来。一路间跟林楹之间的微妙隔阂似乎被打破了。他极开心一般,道:“……确然会断的。”
秦惜那一瞬间竟然是慌张的。
谢临知道了,他想,自己一直捂在心里的事,藏在血腥与黑暗里做寄托的人,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了。他再没了躲避之处,甚至觉得难为情。
短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谢临循声朝客栈里望去。
伙计牵着马从马槽边过来,吆喝了一声:“姑娘,您的马饮好了!”
“多谢,”林楹点头,牵过缰绳,对谢临道,“走吧,你不是还急着去七毒门么。”
谢临收回注意,与林楹并肩走了。
“你……”颜婴朝犹疑不已。
“该走了,”秦惜捡起短刀,神情冰冷,与方才判若两人。
行了一个白日,入夜时分,颜婴朝带他站在了昭王府的院墙外。
秦惜微仰头,看着那高高的墙壁:“你说昭王府里藏有护卫高手,他们什么水平?”
“在我之上,”颜婴朝道,“一十八个,对付你绰绰有余。”
秦惜提了下嘴角:“你也许连朱樱都对付不了,不算什么参照。杀人时缠斗是大忌,我没有要跟他们一群人打架的想法。”
颜婴朝细微地往后挪着步子:“奉劝你一句,不要硬闯,惹怒了王爷下场不会很好……他知道你的样子,连这些年来的动向都清清楚楚。若是你安顺地从大门进去拜见,他也许……”
“我现在不杀你,不用躲,”秦惜道,“带我找到奚明雅在哪间屋子。”
“好吧,”颜婴朝提气,跃上墙头。他手指一弹,一枚黑色的小球落入院落中,迅速冒出一股烟雾来。
“什么人!”府院中巡逻的卫兵立刻发现了。
“你们兄弟,还真是一个德行,”秦惜冷笑,已经落在了紧邻王府的一个屋顶上。
“通知王爷是我的职责,”颜婴朝理直气壮,“接下来我带你去找到他在哪。”
第91章
颜婴朝落在秦惜身旁,王府院墙里侍卫已经迅速集结,搭好了弓箭。
那些长箭箭矢前部呈针状,中部三角形,后部倒月牙铲形,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眉针箭,与秦惜在落花谷里捡到的一模一样。
身后有细微的动静,秦惜转头。
屋脊的另一头竟然已经立着一个人,身形精干如劲松,一身黑衣,几乎要溶入到夜色里。然而秦惜十分清楚,对方能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实力绝不能小觑。
甚至局势已经无法逆转了。
“他是王府的护卫统领,”颜婴朝说,“他出现了,另外十七个护卫必定已经出动。他们并不止守着内院,也常常会藏身王府周边。”
死生往往只是一眨眼的事,并没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也没有品味的过程。没有人比秦惜更清楚了。
他转回目光,望向灯火洋溢的王府,静静地道:“奚明雅呢,这个斩草除根的时候,他不该看着吗?”
侍卫安静,只有火把晃动喧嚣。片刻,王府内的人群自发地向两边分开。
一个锦衣玉冠的男人负手缓慢走了几步,面孔因为背着光,看不清楚,声音却沉稳雍容,带着养尊处优,久居上位的一点漫不经心:“……你应该叫我一声舅舅。”
入春的缘故,夜风里掺了一丝暖意。秦惜的头发和衣袂被轻轻撩起来,又缓缓落下。
他孤身站在层层杀机里,仇人近在咫尺。似乎败局已定,又似乎雪恨触手可及,只是在冒一场性命的险。
秦惜忽然纵身,跃到了王府的院墙上。
王府中侍卫大为紧张,弓箭摆得更为紧密。护卫统领则停在了方才秦惜站立的位置,他身旁又出现了另外三个护卫。
奚明雅一步也没动,淡淡地道:“想知道什么,过来,我告诉你。”
人群又分开一条道,他径自转身离去。
秦惜握着短刀的手用力至极,关节发出剧烈的疼痛。奚明雅的背影消失在灯影里,接着秦惜跳下了院墙。
灯火柔和,秦惜终于看清了仇人的模样。
奚明雅长得并不凶神恶煞,妹妹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人,他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面容如玉,修眉星眸,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乍一看恍然多情。
“我是你舅舅,这世上你唯一的亲人了,”奚明雅也在打量秦惜,目光从他的眉毛逡巡而过,像在审视什么精美的物件。
秦惜不言不语。
奚明雅长眉极其微小地皱了皱,他抬起胳膊来,食指顺着秦惜的左脸侧滑过,落到他的下颔上,指节轻轻地抬起,仔细地端详着,而后轻声道:“你长得很像明懿。”
秦惜垂下眼睫,抬眸的一刹那冷光毕现,右手倒握着短刀朝奚明雅的颈侧扎过去。
电光火石间,奚明雅面不改色地攥住他的胳膊,同时秦惜身后已经冒出数个护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