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45)
此处路径窄小,几人各自牵着马,连并肩也做不到。
上官非满腹悲愤地走在最前头。
路渐入深林,忽蹿过一条斑斓的长蛇,竟离地蹦起三尺高,好像要一口咬上来。
“……!”上官非没见过这等奇特的动物,冷汗出了一身,却是吓得一个字也没喊出来,因此看起来有种奇异的镇定。
七毒门一人徒手抓了那蛇,冲上官非露出赞扬的笑容:“上官公子第一次来我门中,竟有如此胆识!”
花哨的蛇尾巴在面前翻滚。
上官非直挺挺地站着,声音虚弱:“把它拿走……”
蛇尾巴一离开,上官非扭头就往谢临身后躲。
秦惜轻描淡写地砍断了两条蛇,几截扭动的尾巴正好掉在了上官非的脚上。上官非当下反应利落,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谢临伸手扯住,没叫他脸贴在地上。
“这些蛇虽然吓人,却不咬人,为何下杀手?”七毒门已经有人不满。
“不顺眼,”秦惜收了刀。
“这不是待客之道吧,”谢临笑道,“你们既然知道初次到来的人会被吓着,却仍然把它放出来,究竟是想让我们去圣坛,还是不想呢?”
七毒门几人哈哈大笑,连称抱歉。树林草叶间窸窣声渐息,果然再无蛇虫踪影了。
谢临叫醒了上官非,几人便往密林深处走去。
将要迈步时,秦惜转头望了一眼。
深绿色的枝叶交错着,上头开着碗口大的白花,密不见隙。
待到他们的身影消失,白色的花朵动了动,走出个年轻的男人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满头雪发,穿着青色的衣裳。
“他看见我了,”他掐了朵白花,两手捧着抛起来又接住,仿若幼儿嬉玩。
“阿修罗大人,”身后的跟从神态恭敬,眼睛却垂向地面,不敢直视他,“无人能发现您的藏身踪迹。”
被称为阿修罗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露出高兴的神情来:“他跟我是一样的人,我知道。那种气息,是拥有一颗有毒的心脏的人才会有的,所以他也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毒物不能把人心泡毒,只有人心才能……”
跟从听不懂他说的话,谨慎地道:“您上次与宿敌交手,顺利吗?”
阿修罗顷刻变了脸,他把白花扔下,拍了拍手,失落地道:“没见到哥哥,所以配制好的毒药,准备的陷阱,都没有派上用场。我其实有些想念他……”
他蹙着长眉,怅然若失。
跟从胆寒,半晌才吐出字来:“……眼下……”
“让他来见我吧,不用让门主看见他,”阿修罗期待地道,“找到一个朋友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跟从这次听明白了,试探地道:“其他两个人似乎还有用,上官非是……”
“关我什么事,”阿修罗打断他,纵身跃上了一棵矮树的梢头。
白气蒸腾,一眼温泉映入眼帘。泉水旁边是一棵参天大树,枝叶盘曲,遮天蔽日。
“稍等片刻,”七毒门的人在此停下,禀报去了。
暂时没有什么动静,如果忽略树上蛛网上的五彩大蜘蛛和温泉里不时蹦跶的蟾蜍外。
待会见到朱樱,一定要狠狠骂醒她,上官非攥着拳头想。等到朱樱害怕地揪着他的衣裳哭泣时,再去安慰她,朱樱感动地梨花带雨了,再带她离开七毒门。
上官非反复想了好几遍,觉得是一个很美好的场面。
“万一七毒门主要为难你,你想好对策了?”谢临问秦惜。
秦惜收回观察四周的目光,漫不经心:“不就是杀了他两个人么。”
杀了人家的人,站在人家的地盘上,还能如此狂妄,上官非穷尽此生恐怕都无法理解这种人。
谢临很淡然:“我帮你想好了。他只会用毒,多半会放个什么毒虫咬你,到时候我来替你便可。”
上官非:“?”
到这个程度,他要是再认为这是偏心,就是缺心眼了……毕竟他自己多么钦佩崇敬谢临,也不能做到替他挨毒蛇咬。
秦惜听了这付命的言语,仍然不识好歹。
他抬了抬眼,十分漠然地道:“恐怕替不了。”
一群幽蓝翅膀的蝴蝶翩跹而来,密密匝匝,一时遮挡了视线。
秦惜退了几步躲避,一眨眼的功夫,蝶群过后,竟是不见上官非与谢临的踪影了。
第84章
细密的冷雨打湿了干黄的草丛。
颜婴朝抽出长剑来,透明的雨水在剑刃上凝着,从剑尖落了一滴下去。
“这位侠士认错人了吧,”对面的男人把肩上的包袱紧了紧,“小人没有跟江湖人士打过交道。”
颜婴朝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左手一抖,把画像那面对着男人:“盗侠?这上面的人是你吧。你三个月之前因为偷盗被通缉,我在追捕你。”
“你是官府的人?”那人审视着。
颜婴朝道:“你最好跟我回去伏案。”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有一个兄弟就死在你手下。”男人忽然笑了,看起来惨淡又无奈,“你们官府不缺钱,可有些人生来不知道安稳日子是什么,命要靠自己挣。这些钱,能让他们活下来,你就当没见过我,不行吗?”
颜婴朝淡淡地道:“盗窃有罪,这是律法。而且你在盗窃的途中还杀了人。”
“不杀了他,我就逃不了,”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盗窃了三家朝廷大员的府邸,杀死一个侍卫,按律当斩,”颜婴朝道。
男人苦笑:“颜大人果然像传闻中一样‘公正无私’,据说就连你的亲弟弟,也狠得下心送到死牢里去。”
颜婴朝脸色微变,他缓缓地把剑抬起来,笔直地指着眼前的男人:“……有罪之人,就该按律法办事。我做的没错。”
雨渐渐大了,把干枯的草杆打得轻轻摇晃起来,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只蝴蝶被刀光劈成两半,转眼间却又完好如初,华美的翅膀是深幽的蓝色,美得炫目,盯久了像星空一样叫人沉迷。
它轻巧地扑闪着蝶翼,落在了秦惜的颈间。
“不要动,它会杀人,”有声音提醒道。
秦惜拿刀的手还停在半空,他略微动了动手指,便察觉到颈间细微的疼痛,轻得像幻觉一样,是蝴蝶尖利的长喙抵在了薄薄的皮肤上。
“我没骗你,”那声音道。
秦惜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出来。”
“我不会杀你的啦,”那声音带着笑,离他越来越近,接着青衣白发的年轻男人凭空出现了。
他的眉眼疏淡,看起来像雨后的梨花,纯粹又干净。只有眼神出卖了他,那是浮着一层雪白落花的清水潭,底下是累累白骨。
“要为蛇蝎二使报仇?”秦惜道。
男人摇头:“他们都叫我阿修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真名叫颜婴夕。蛇蝎二使是废物,死了就死了,用不着报仇。”
秦惜顿了片刻,道:“你究竟找我做什么?”
“哥哥在抓你,”颜婴夕惊奇地道,“我当然是让你跟我一起,把哥哥杀掉呀。”
秦惜不知对方底细,并不贸然相信,只道:“你把谢临弄到哪里去了?”
“你先答应我,我就带你去找他,”颜婴夕道。
秦惜:“我答应。”
颜婴夕高兴起来,他伸出胳膊,摊开手掌。停在秦惜颈间的蝴蝶便翩跹着离开,落在了他掌心,继而像淡去的星光一般消失了。
一刹那间,秦惜把短刀压在了颜婴夕的脖子上。
“……你这是反悔的意思么?”颜婴夕微微睁大了眼睛,像个被欺骗的孩童。
“我说过的话一般都不算数,”秦惜道,“你哥哥是颜婴朝?”
颜婴夕发觉了秦惜并没有合作的意思后,天真的神态又迅速褪去了,表情狡黠,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狠毒:“你不把刀放下,我就毒死谢临。”
“你随意,回答我的问题就好,”秦惜说。
颜婴夕神色奇怪:“……你这样的人很少会愿意追随谁,我本以为你跟着谢临是因为太在乎他,现在看来,果然是没有啊……”
“不算没有,”秦惜收了刀,“我记着他十年了。”
上官非被蝴蝶逼得无路可走。他并不敢去碰花草树木,只能拿出剑来乱砍,又向谢临大喊:“师兄,怎么办!”
一只蝴蝶叮了下谢临手背,他皱眉把它拨开,见皮肤上有一个极小的红点,并无其他感觉。
上官非的剑并没有舞到密不透风的境地,他察觉到不对,重重地朝自己后颈拍去,卷起长喙的蝴蝶已经灵活地躲开了去。
“救……”上官非惊恐地叫喊,却浑身僵硬地倒下去,喉咙也像人掐住了,剩下一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要被毒死了,他想。
连朱樱一面都没见到。
第85章
四周环境与片刻前无异,温泉袅袅,草木无声,只没有其他人。
“关于你哥哥,告诉我更多,”秦惜说,“比如,他跟朝廷是什么关系。”
颜婴夕欣然:“他是昭王府的侍卫……”
“昭王府?”秦惜打断他,语气凌厉。
颜婴夕见他有了反应,自然是毫无隐瞒:“昭王爷住的地方,他名讳叫做奚明雅,是当今圣上的表弟……”
静悄悄的,秦惜万万没想到此刻自己居然称得上平静。奚明雅,奚明懿……怪不得他母亲跟朝廷有关系,怪不得楼外楼的署名是奚明懿,信物却是不属于她的霜皇笛,怪不得他们要藏起来……
十余年的旧恨,落在一个轻飘飘的名字上,被堵得心血激荡。
“我答应,”秦惜说,“但我的仇人不是颜婴朝。”
“没关系,总要先对付他,”颜婴夕耸耸肩。
秦惜面色不再平和,冷漠的面容下压抑着什么,但他语调仍然很冷静:“让谢临跟上官非走吧。”
“没问题,”颜婴夕笑眯眯地道,“只要你肯留下来,放个人不算什么。”
秦惜皱眉:“我没要你直接放他们走。谢临不会允许我一个人留在这……如果以上官非为要挟,他也许会答应。”
颜婴夕简直有求必应:“那我就说,门主看上你了,只要你留下来,他们包括朱樱,都能平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