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47)
“颜婴朝是朝廷的人,”谢临道,“你可知道他的底细?”
“武林与朝廷的事,去找林楹大小姐,没有谁比林家更清楚了,”朱樱道。
谢临一愣,他一时想起来还有林楹这茬,原来以为只跟自己有关系,现在看来也跟秦惜有关系。
谢临不动声色,又道:“你给秦惜能叫人不知痛楚的药,有解药吗?”
“没有,”朱樱十分干脆,“那些药有时效,服下后过一个月就会失效,得长期服用。我上次给他的量,大概就能坚持半年,快没了罢。”
“以后不要再给他了,”谢临道,“他不怕疼,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以后秦惜只要跟自己在一起,就不会再有从前那些苦痛了。即便是要报仇,两个人一起想办法,他也不会让秦惜再受什么疼到忍不下去的苦。谢临是这么想的。
他用了半日赶回藏锋山庄,林青云没像往常那样赶上来嘘寒问暖碎嘴。
他坐在偏院一堆瓦砾砖石前,靠在两个庄众身上哼哼,脸色虚弱得好像只有进去的气儿了。
“公子,您可回来了,”一个庄众垂着头迎上去,小声禀报,“剑庐不知被哪个歹人毁了,是夜里潜入毁的,现在……”
剑庐倒塌成了废墟,谢临看见了。有人潜入藏锋山庄只为毁个剑庐,其实是荒诞又无法解释的。
“……不如去林家吧,”朱樱小声插了一句嘴,没敢多说惹谢临。
谢临静静地站着,惊怒之前,因为朱樱的这句话,心先不见底地沉了下去。
去林家,便无法尽快赶回七毒门去找秦惜。颜婴夕又指明了要灼热之地。
难道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不对了,他却还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88章
谢临叫庄众去安置上官非,人尽数退光了,他走过去扶起林青云。
“剑庐花了多少钱造的啊……”林青云念叨,眼看着要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谢临一手架着林青云的胳膊,轻声道:“林楹有个弟弟,叫林榭,是么。”
林青云肥胖的身体像凝固了似的,他整个人都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却忽然有了力气能自己站稳了。
“庄主帮我捏造名字时半点心思也不肯花,”谢临笑道。
林青云的小眼睛飞快地瞟了瞟他:“你知道了。”随后他又嘟囔道,“名字这玩意儿,太难取了。说实话,我差点想帮你取名叫旺财……”
谢临皮笑肉不笑:“那可是多谢您,高抬贵手。”
“你要回林家去了?”林青云问道,他搓了搓手,“这些年山庄都是你在帮忙打理,你突然走了,我可能还有些不习惯……”
“我刚才只是猜测,现在能确定了,”谢临道。
林青云的小眼睛瞪圆了,他飞快地捂了捂嘴,又讪讪地摆了摆手:“林楹邀你去林家,我就知道瞒不了多久了。随你高兴……”
谢临看了一眼左腕,那里的皮肤已经光洁如初,再看不出疤痕。他垂下胳膊:“我怎么死的……是自绝吗?”
说起来是毫无印象的事,从嘴里问出来,谢临心里却仍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林青云沉默下来,他背过身去,迟了一会儿,才道:“不清楚。我在栖霞岭的山崖下捡到你……满身是血,那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转眼,都十年了……”
“山庄里精于武功的人虽不多,”谢临打断他,已经转了话头,“但个个都被庄主教得精明,该不会连毁掉剑庐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吧。”
林青云愁容满面地转过身来,颤悠悠叹了口气:“我的公子啊,非要追究这么清么。你知道的太多,往后还回不回林家了。”
谢临只望着林青云。
“罢了罢了,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林青云一撩衣摆,哼哼唧唧地坐在了地上,“除了林家小姐,还能有谁呢?无非是想叫你回去,你一进林家大门啊,八成就出不来了。”
“哦,”谢临笑了笑,“那就不进去。”
上官非换了干净衣裳,谢临便带着他去林家。他说着不进去,也果真没有进去,站在林家的朱红大门前,让朱樱去敲门。
两扇大门缓缓开启,出来的人竟是林楹。
谢临微微退了半步。
朱樱道明来意,林楹爽快应下,表示不管上官非呆多久都可以,哪怕从此住在剑庐里也可以。
朱樱大喜,道过谢后,便扶着上官非跟随林家的家众进去了。
“谢公子来了,跟我一道去看一看断剑吧,”林楹转向谢临,笑意嫣然。
她生得温雅端庄,黛眉凤眼,自有一种世家大族的气度。谢临从前没注意过她的长相,此时才看出与自己的些许相似。
他收回思绪,客气又疏离地微笑:“既然断了,再续回去也不是那一把了,林姑娘又何必多费心思……多谢林姑娘对我师弟施与援手,我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诶,”林楹疾走了几步,甚至有些不太合礼数地站在了谢临面前,“非去不可的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或许能帮上些忙。”
月亮又白又圆,大得仿佛低垂在了天边,触手可及。
秦惜与颜婴夕藏身在去往七毒门的必经之路上,茂密的树枝掩了身形。
“白谭已经让你身体里的生死蛊沉睡了,至少三天内,谢临找不到你的,”颜婴夕道,“看来他们正道的人路数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嘛。”
“如果你去做杀手,一定死得很早,”秦惜说。
颜婴夕不以为然:“不想让我说谢临不好?真奇怪,没几个人能受得了生死蛊的痛苦,谢临在你身上用这种东西,可见并不怎么心疼你,你却处处护着他……”
“我自己就能诱出来颜婴朝,没必要在七毒门,”秦惜冷声道。
颜婴夕一抬手,示意自己闭嘴了。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他又道:“……哥哥也不心疼我。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只因为我杀了一个朝廷命官,他就把我关到死牢里去……明明我杀的人,是毁掉我们满门的仇人,哥哥却说,我不懂事……”
他把脸转向秦惜,眼眸里的难过真实又沉重:“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有什么比我更重要吗?”
秦惜的侧脸冷漠又静谧,他并不言语。
“我要杀了哥哥,反正他也不爱我,”颜婴夕轻轻地道,他的眼睛清澈如水,雪白长发映着莹莹的月光,“你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吧。拥有另一半生死蛊的人,想解是可以解的,可是谢临没有。”
“他怕你失控,怕你滥杀他们眼里的‘无辜好人’,就算你承诺自己根本不会,他也不相信……一旦觉得你做错事,他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你。因为你是个坏人。”
秦惜握紧了短刀。
“我也是坏人,”颜婴夕漫笑了声,“哥哥说,心思狠毒的人,天性如此,改不过来的……坏人都应该被正直的好人们杀死。”
秦惜仍然不着一词。
颜婴夕把注意力放在月影下的小道上,才听到秦惜说:“你活该。”
对秦惜来说,他跟谢临是不是一路人根本不重要。至少谢临好好地活在跟他不相干的清白岁月里,他只要在心里默念着,就已经是自己的救赎了。
颜婴夕并不是什么大方的人,当下尖刻地回应:“祝你跟谢临早日反目……”
“你哥来了,”秦惜无声地做口型。
颜婴夕怒气憋了一半在胸口,他略微伸长了脖子,手指掐断了一朵碗口大的白花。
身形颀长的人立在小道上,英俊的脸在月光下清晰无比。颜婴朝扫视了一圈,却扭头往原路走了。
秦惜瞥了颜婴夕一眼。埋伏总是砸于话多。
颜婴夕狠狠地拍了把树干,接着纵身跳了下去。
第89章
颜婴朝不见踪影,颜婴夕在那一条小道上来回踱步,清澈的面庞甚至变得狰狞起来。
“为什么他不敢见我,懦夫,”颜婴夕咬着牙,双眼血红,像一只大张着獠牙却不知咬谁的困兽。
秦惜纵身下来,直直往颜婴朝退开的方向走去。
“你去哪里,”颜婴夕凶狠地道,“你以为……”
秦惜皱眉:“不能指望你,我自己去……”
“你说什么!”颜婴夕怒吼。他几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秦惜这一句话把他心底腐烂的伤痕都翻了出来,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他跟颜婴朝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颜婴朝会带他到春天的京郊放风筝,杨柳软软的,嫩黄嫩黄的,像笼着一团烟雾,风也轻轻细细的,暖暖地吹在脸上像一个抚摸。纸扎的风筝就乘着暖风,飞过杨柳梢头去,飞得越来越高,颜婴夕仰着脸也望不清楚,只能拼命拉紧了手中的线。
“哥哥,”年幼的颜婴夕敏感又脆弱,望着那快要看不见的风筝,就哭起来,“它飞那么高,线会断的。”
“我会再帮你做一只,”颜婴朝安慰他。
但颜婴夕仍然很难过,他的心思细得不像个孩子:“再做一只,也不是那一只了啊。”
他们一共只放过几次风筝,那天回去,便看见围得铁桶一般的军队。为首的军官说,他们的父母犯了贪污的罪,要抄家并斩首,但有人帮年幼的孩子求情,所以他们是无罪的。
那一天之后,颜婴朝不再带他去放风筝了。
黑漆漆的夜晚,两个孩子点燃了所有的烛火,让空荡荡的府院灯火通明,冷风吹过,那些光就齐齐地晃动。
颜婴夕缩在被窝里,紧紧抓着颜婴朝的袖子:“哥哥,你笑一笑。”
“笑不出来,”颜婴朝搂紧怀里的孩子,下巴放在颜婴夕的头顶,蹭着他柔软的头发。
“我会报仇的,你不要难过,”颜婴夕睁着大大的眼睛,往颜婴朝怀里钻。
颜婴朝倒是笑了,轻得像羽毛,落地都没有声音:“怎么能指望你呢,你还小。”
后来颜婴朝去做了昭王府的侍卫。颜婴夕难过又生气,他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去接触那些当官的人,因为父母就是被那些人害的。
是因为自己指望不上吧,不能帮哥哥分忧。
终于有一天,他把匕首捅进了仇人的胸膛里。那一刻颜婴朝的目光慌乱又震惊,最终他却把颜婴夕关进了死牢里。
哥哥变了,他把没有生命的律法看得比相依为命的弟弟还要重要,甚至要为仇人杀死自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