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寄生Ⅱ(16)
面前的肥皂剧男主角正用一副获得了本年度奥斯卡奖提名的神情看我,翘腿坐着,两手在胸前十指交叉。巴塞尔·考根,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值壮年的成功商人,白色的西装领口内露出略嫌花哨的衬衫,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保养得体的贵族式脸庞不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带着十二分的充足分量。只有在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深处偶尔的浮动里,才能找到一种扭曲森冷、怀疑一切的阴翳。
“嗬,真是意想不到的访客,”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眼神就像在满室的珍贵文物收藏中忽然发现了一个赝品,然后别过脸对裴越语调欢快地说:“亲爱的越,你在他脑袋上穿的那个洞呢,愈合了吗?”
裴越抓着我手腕的指头紧了紧。我几乎能听见在他冷硬如石的躯壳内,大脑高速运转所发出的声音。我不禁有点同情他了,天天面对像考根这样的人类,不死也得疯,原来他的高密度神经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没发现他使用了替身是我的错,老板。”
精彩的回答。但他那笑得如同保险推销员的老板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
“那可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越。身为‘捕猎者’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我本来应该狠狠惩罚你的。——但我又是这样的喜欢你,怎么办呢……这样吧,用你那把最宝贝的‘巨蟒’在这个假死者的身上咬出美妙的图案吧,就像那些颜色浓烈的中国锦缎上的花团一样,你看,很富有浪漫主义气息不是吗?”
裴越面无表情,甚至连唇角的细纹都没有一丝牵动的痕迹,他用拇指利落地拨下保险栓,将左轮手枪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胸口。
隔着衣物,似乎有许多非常复杂的情绪从9毫米口径的枪口丝丝脉脉渗进我的皮肤,愤怒、沉郁、痛苦以及憎恨……它们在手枪的另一端不断翻滚,犹如黑色的岩浆沸腾着泡泡……它们深沉而灼热,以至于我忽然有些担心容纳它们的那具看似坚硬的躯体,会不会骤然间由内向外爆裂开来。一种纯黑色的、仿佛白矮星爆炸般想要冲破一切空间束缚的强烈情感,就在这个拿枪指着我的人类男人身体内部激烈而压抑地喷发着,与何远飞眼睛里的纯黑色何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各自闪耀着令人绚目的美丽光芒……
“砰”的一声巨响!突兀的枪声在封闭的空间中发出嗡嗡的回音。我的那些念头运转的时间只是他从瞄准到扣动扳机间的几毫秒。
子弹滚烫的轨道镝割过空气,消失在眉心的黑洞里,随即淌下来的血流像把那张脸分成了两半。帷幕落下,对面那个男人的生命在他所喜欢的舞台上终结,临死前连震惊的时间都没有,真是非常具有戏剧性的死亡。无论信不信任的结果都是背叛,无论如何怀疑与防备结局都是死亡,这就是所谓的人类的悲哀之处吗?我忍不住想露出嘲讽的笑。
但我没空冷笑。刹时间扣住那个枪口顶在我太阳穴上的“捕猎者”的脉搏,超强度的生物电流使他的神经脉冲暂时中断,我将他持枪的手往内一折,替他扣动了扳机。大量鲜血立即从他的腹部涌出,我想他的肝脏与脾脏已经报废了。
还来不及抽回手,复仇的火焰朝我喷射过来,裴越猛扑过来,抱着我一阵翻滚,子弹在金属壁垒上溅起点点火花。活着的“捕猎者”还有六个,一场机械与肉体的混战在几千英尺的高空中展开。其实也谈不上对死去的老板有多么忠诚,这些人的血液已经被子弹出膛与生命断裂的声音彻底点燃了,如同来自某种深渊的呼唤声在耳边不断催促着,享受血腥与杀戮的颤栗般的快感,这种快感让人类疯狂。我身边这个男人的血液大概也被点燃了,他老练而冷峭地瞄准、开枪,无论躲避还是进攻都没有半分张望与犹豫,像一台急速运转、计算精准的机器。他的棕褐的眼睛里沉淀着化不开的暗红血色,满溢出强悍的野性与杀气。那是属于野兽的眼睛。
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人类就是野兽。他们是进化退化还是基因突变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只在乎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箱子。它就放在考根歪斜的尸体的脚边,散发着冰冷无机质的光泽,属于我的东西。我利用瓦尔特P99完美的快速射击功能在前方织起一道防护网,然后翻身朝箱子一步步靠近。
陡然的失重状态中我感觉直升机正在迅速下降,驾驶室里的机师不可能不察觉机舱中的混乱,除非他是聋子。箱子在地板倾斜的角度下缓缓滑动,只差一点了,拜托……让我抓住它!
整架直升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像临死前痛苦的抽搐与颤抖,我想是大概是某颗流弹恰巧钻进了燃气涡轮引擎或是什么鬼地方,它即将像一只中枪的大鸟从高空直直坠落下来,砸在海面上爆出升腾怒吼的死亡焰火。我可不想宿主的身体也一起当了它的陪葬品。
催泪瓦斯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呛鼻的白雾顿时弥漫了整个机舱。裴越重重地拉开舱门,呼啸的罡风下是一片蔚蓝无际的海面,离我们七八百米的距离——这距离还在飞速缩短中。
“抱紧我!”他在我耳边大声说,胳膊紧箍住我的腰,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气流尖利地冲撞过身体,降落伞立即在头顶打开。但是由于超额载重、离海面高度不足,而且风速太大,几乎不可能安全着落。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顶多入水时造成双腿骨折什么的,我可以很容易地修复它们。可是裴越的身体很有可能会在这场坠落中严重损伤,因为无法得到及时治疗而彻底死亡。人类的生命总是这么脆弱,这个想法掠过的瞬间,我感到一种莫明的失落。
我试图挣脱他,使他减缓下降速度,反正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但他的生存几率可以大大提高。可是圈在我身上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牢固地锁住了我。
他对上我的双眼里充满了深深的痛苦。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那种黑色岩浆似的强烈情感的来源,他无法原谅自己将枪口对准了亲生弟弟时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在憎恨着逼迫他的那个人的同时,也憎恨着自己,同时憎恨着将自己一步步拉进深渊的、某种强大而不知名的力量。而当他发现这种力量不仅仅来自于外界,更来自于自己隐藏着的黑暗面时,更努力的挣扎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
多可笑!裴明昊死的时候想活下来,而他的哥哥裴越活着却是为了寻找自我毁灭的途径,所以他成了“捕猎者”,并且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天终结。
无论如何,这都与我无关。可是愤怒与悲哀的心情却不肯轻易放过我,人类的感情就像传染病毒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而后大面积无规律地爆发,不论如何一次次杀灭,依旧一次次变异出新的类型,顽强且不厌其烦。
我冷冷看着这个一相情愿做我的缓冲垫的家伙,用尽全力将他推开。
我在空中自由飞翔,划出清晰而肆意的轨迹,落进碧蓝海水的怀抱中。不远处,直升机终于在低空爆炸,如同白夜盛放着的黑色礼花。
我在冰冷海水中漂浮,这感觉很好,没有任何阻力与拖累,就像一只随波摇曳的水母般轻盈和自在。我甚至想就这么一直躺着,随便洋流把我带到地球的哪片陆地上,反正那没有丝毫区别。我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清净,但它总是很快就会因为某些自以为是的打扰而消失无踪。——那些打扰往往是来自于人类。
水波中传来大型轮船螺旋桨的声音,然后是快艇马达的轰鸣声,一双手抓住了飘荡在水面上的我,揽着我的肩膀拖上船去。
“明昊!明昊——!”熟悉的声音狂乱地呼喊,让人很难充耳不闻。他惊惶地摇晃我的身体,拍着我的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像那些白烂言情剧中可笑的煽情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