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肥鸟沉默了一下,默默地往楚照流那边偏了偏,小小地“啾啾”了声。
谢酩垂下睫毛,轻轻眨了眨,片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随你开心吧。”
楚照流昏迷不醒时,谢酩带着他跋山涉水,从夙阳跨入了江陵,是以两人距离神药谷并不算太远。
几日后,两人便到了神药谷前。
神药谷在几座高山环抱间,山尖雪化作的溪流从山上潺潺而下,穿过整座山谷,谷内布有阵法,四季如春,百花盛开,漫山遍野都长满了灵药,灵兽遇人不惊,如桃源梦乡,非常宜居。
楚照流曾在谷里住了半年,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药王的那张嘴——碎碎念念的,非常适合与大师兄褚问结成忘年交。
在跨入神药谷时,楚照流就在猜测老药王发现他擅自解开封印会怎么吹胡子瞪眼了。
等走入了这片世外桃源,两人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
谷内的气氛似乎有些紧绷。
许多弟子行色匆匆,心不在焉地望着外头。
引着两人进谷的是一个面善的弟子,谢酩随意捏了个脸——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回楚照流说了一句,这次捏的脸颇为俊美。这名神药谷弟子没有昙鸢的能耐,自然看不出来是谁,只和楚照流叹了口气:“楚前辈是来找谷主的吗?”
楚照流扬扬眉:“看你们这样子,我似乎来得很不是时候?”
小弟子犹豫了一下,只是干巴巴地笑笑,没有说明,将两人引到一间会客堂中,揖手道:“燕师兄吩咐过我们,等楚前辈到了,就将您带到此处,他稍后便到。”
小弟子口中的“燕师兄”,名为燕逐尘,继承了药王衣钵,是老药王的二弟子。
燕逐尘的大师姐,就是楚照流的亲娘。
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当初楚照流一落千丈之时,神药谷将他接了回来,尽全力地抢救了一下。
楚照流在天清山当着一众人的面带走了昙鸢,昙鸢又在东夏国都出了事,惑妖复活也已经天下皆知,燕逐尘能猜到他会来也不稀奇。
当年老药王准备给他取心头血时,就是燕逐尘在旁协助的。
——至于其他人迷惑他在东夏国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谢酩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那儿,就迷惑他们的吧,与他无关。
楚照流点点头,看小弟子退下了,和谢酩对视一眼,忍不住问:“咱俩是乌云罩顶么,走哪哪儿出事?”
小肥鸟从谢酩袖口钻出来,跳到他手指上,歪头给自己梳理羽毛。
谢酩手指根根修长,白如冷玉,逗起鸟来也赏心悦目,脸色平淡地回道:“你要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楚照流无言地倒了杯花茶,感叹道:“谢兄,我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还这么睚眦必报呢。”
“现在发现也不晚。”
两人正对呛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跨入门槛的是个斯斯文文的青衣青年,见到楚照流,笑意一下亲热起来:“小照流,我猜你也该来了,许久不见,想不想我啊?”
说着,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谢酩身上,略一停顿:“没想到,居然还是剑尊一路相护你来的,两位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这份眼力实在惊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谢酩的身份。
楚照流喝完杯中的花茶,顺手用茶杯盖将飞扑过来的小肥啾往茶盏里一盖,掀掀眼皮,并不客气:“要么这话你问谢酩?”
燕逐尘“哎”了声,瞄了眼脸色淡漠的谢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到了脊背,连忙摆手:“免了免了,最近谷里有些忙,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不知剑尊来此有何要事?”
楚照流也记得谢酩顺路陪他过来是有要事,好奇地转过头。
谢酩的眼神落在燕逐尘身上,浅色的瞳仁望着有些冷冰冰的质感,慢慢道:“你也说了是要事,我说了,你敢听么?”
燕逐尘:“……”
楚照流果断将话咽回了喉咙。
刚刚瞅着心情似乎还不错,怎么一转脸就又开始刺人了。
楚照流心里感叹了声“怎么又是我”,出声打圆场:“好了,谢宗主不乐意说,咱也别瞎打听。燕兄,谷里这是怎么了,风声鹤唳的。”
“叫师叔。”燕逐尘一本正经地纠正了一下,笑容一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谢酩,“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后再谈。我看你这样子,灵脉不疼了?”
在医者面前,楚照流也不隐瞒,诚恳地如实道:“实不相瞒,日日如烧如灼,若不是本公子性情坚如磐石,恐怕得劳剑尊抬着来。”
谢酩倏地望向他。
这几日楚照流除了脸色惨白点,一直谈笑自如,别说吭一声了,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他竟不知道,楚照流每天都在忍受着折磨。
楚照流对上他的眼神,唇角牵了牵,是个微笑的动作,轻描淡写解释:“习惯了。”
谢酩迎着他轻风似的笑,一时很难理清,这股突如其来的心绪,是因为楚照流习惯了病痛,还是因为楚照流宁肯忍受着病痛,也不在他面前表现。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楚照流活得潇洒,却也与人很有距离。
他能与人亲亲热热地抽科打诨,也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可是自己的事,却不会如实告知。
这种距离感对于许多人来说,其实很舒适——毕竟更多人喜欢的是被付出,而不是付出。
但谢酩忽然发现,他不喜欢。
“还硬撑个什么劲儿。”燕逐尘皱了皱眉,“我看你能吃能喝的,还以为你好点儿了,快跟我过来扎针!”
谢酩下意识起身想要跟过去,燕逐尘却毫不客气地挡了挡:“施针过程不便让外人相见,我已经让人为谢宗主安排好客居了,谢宗主一路劳顿,先去歇歇吧。”
说着,便风风火火带走了楚照流。
小肥啾眼看着楚照流离开了,着急地啄着他的袖子,想让他跟上去。
谢酩停在原地,望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垂下眼帘。
小肥啾:“啾?”
谢酩指尖轻轻拢了拢暖烘烘的小毛球,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急什么,等着吧。”
楚照流被带去了熟悉的诊疗间。
燕逐尘排开一卷其貌不扬的布袋,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针。
楚照流再怎么习惯,看到尖细的针头,仍旧不免头皮发麻,果断闭上眼。
燕逐尘下手既快且准,不一会儿,他便被扎成个刺猬,疏通安抚被强劲灵力冲击得脆弱不堪的灵脉。
燕逐尘施针过程里嘴也不停:“夙阳那座鬼城发生的事,你也掺和了不少吧,这几日闹得风风雨雨的,不过因为妖王复活、佛宗丑闻,还有谢酩和昙鸢,你的影子倒是被消抹了些,没太多人注意——哎对了,昙鸢到底怎么回事,方便说么?”
没施针时,楚照流尚且能忍耐痛楚,一施针了,反而有点受不住,额上禁不住淌下涔涔薄汗,嘴唇被咬得发白,没吭声。
看他疼得说不出话,燕逐尘也终于良心发现,老实闭了嘴。
楚照流闭上眼,集中注意力思考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他现在不仅怀疑那个黑袍人与他父母失踪有关。
还与他灵脉寸断有关。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但楚照流依旧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到炼武台接受挑战,毕竟他十三岁结丹,不愿相信的人诸多,许多境界相仿的人都怀着狐疑的心态下了战书,想证明他只是个花架子。
下战书的人是个普通的青年,丢进人群里便泯然不见的类型。
他没怎么设防,上台迎战,迎面受了一掌,便昏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体内的金丹已经消失,灵脉支离破碎,声誉、地位与尊严也随着被一掌扫下炼武台而尽碎。
在睡梦中不曾显露的痛苦开始寸寸袭来,痛得他甚至叫不出声,仿佛灵魂也在被不断地扯碎碾灭。
然而比起精神上的痛苦,肉身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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