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一刻的绝望,这是他成为奇术师以来从未经历过的挫败。
从未吃过的苦。
好像曾经那些不想做人的念头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搞笑,所有的声音都在意志深处嘲讽着他——少年不知生死重,你算个什么呀?
他惯于拨弄人心,他一眼就能看透虚伪底下的真情假意,可他现在面对的敌人不是人类,是天生天长的虚无荆棘。
连植物都算不上的东西,因为它们没有实质,也没有生命。
它们只是被纯白养育了无数岁月而诞生的天然屏障,却只需用最简单的横扫攻击就能让他这样的绝代奇术师溃不成军。
林雨行那时候还在认为荆棘海的彼岸就是永生乐土,是这些天然屏障隔开了生与死,让死者无法复生,让生者无法偿愿。
他仍是一个倔强不服输的人,他最后一次拼尽全力想要冲破封锁,然后如他意料中那样,他引动了荆棘之海的暴怒,那些寂静、诡异、不可名状的恐怖屏障以一种滔天狂暴的姿态将他狠狠地甩了出去,甚至甩出这片坐标系。
他被甩到了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是一个位于时间停滞之所与现世之间的,人造出来的隐藏空间。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几度清醒,又痛得昏过去,很快又被痛醒,意志层面的折磨,连麻药和止痛呪都没用,一身无法愈合的伤口,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适应这样的生命状态,他觉得他应该去死,死了就没有痛苦了,可他又不甘心,他不甘心就败在这个地方,先师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他做不到。
在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质疑过先师的伟大。
直到他终于能勉强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处的地方,是一间研究所的门口。
门外是一条坍塌的时空通路,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门内是一个超前于时代的研究场所,因为不是现世的空间,这里一丝蒙尘都没有,无数的瓶瓶罐罐、机械材料、笔记残卷,被研究所的主人分门别类地存放在此处。
他看完了研究所里的资料,得知了这就是程万锦和解良人共同建造的「梦中的研究所」。
原来在他之前,他的师兄先辈一直在想办法渡海。
他不知道他们两个成功了没有,他只见到所有先辈的足迹在这里汇合——失踪的程万锦,一去不回的解良人,字迹清晰仿佛墨水尚未干透的研究残卷,以及研究所门外那条、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时空通路。
林雨行知道解无常想要百花术做什么了。
解无常不是为了站在世界之巅,他凭着白日梦操纵了SABIT高层,他早就站在世界之巅了,他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他也要去荆棘海的彼岸,他要攀上永生乐土。
体质所限无法使用时空法则的他,即使做出了白日梦这样的逆天绘卷,也不过是短短两百余载的寿命,到这一年,他的寿命早已过半,他的宏图霸业却刚刚开始,他岂会甘心服于命运。
他和他是一样的人。
解无常没有骗人,他确实认为只要想办法过了荆棘海,他就能获得永生。
他设了大局让林雨行身先士卒,也是想看看真正的衣钵传人有多大能耐。
林雨行让他失望了,连一个合格的炮灰都算不上。
当然,解无常更是炮灰,他无法直接从时间停滞之所去到荆棘海岸,他只能寻找现世残留的那些时空通路,也确实被他找到一条,他成功来到梦寐以求的此岸——从那条时空通路的坍塌情况来看,林雨行判断那里发生过一场巨大的爆炸,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解无常想出了摧毁荆棘的办法,然后引起了荆棘海的暴动,他不但渡海失败,吃完了全部反射回来的能量,还把来路都给炸塌了。
大概是在纷繁的帮助下他才能活着离开。
那时的林雨行并没想过纷繁是什么样的存在,既能逃过燕辞梁的监控,又能瞒过他的眼,身上还感受不到任何奇术能量,笑起来的模样比谁都天真纯良,说他是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没人会不信。
林雨行看着研究所门口的战斗痕迹,他判定这里还发生过一场大战——研究所的主人,应该是程万锦没错了,他与闯入此地的解无常打了起来。
解无常来炸荆棘,没讨到好处,还跟程万锦开战,然后程万锦也失踪了。
解良人没有参战,解良人在更早的时候就失踪了,不然解无常就算凭着白日梦应该也打不过他们两个连手。
而他们两个留下的梦中的研究所,因为时空法则的隐藏,并没有被解无常找到,如果找到的话,他翻过研究残卷就应该知道那些荆棘并不是用奇术轰炸就能对付的。
必须穿透荆棘的反射,才能摧毁它们,所以解无常想要百花术。
那年冬天,林雨行以一个支离破碎的状态回到了华奇协,把云香夫人心疼的不行,掏出了所有珍藏想要救他,也没能成功。
他那些伤,是真的不会好了,甚至碰一下都疼。
往日的神气活现从此消失在他的脸上,他不再是那个昂首挺胸睥睨一切的总指挥使了,即使他不知道该怎么哭的时候,仍然会习惯性地扯出一个微笑,仿佛那微笑假面摘也摘不掉了。
然后就是无止无休的酒精,他用酒精来麻痹痛楚,即使那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事,他从前不爱喝酒的,燕辞梁五十大寿时他也就浅浅喝了那么一小口,他其实不喜欢这个东西,可他回来之后,华奇协的人就天天看见他坐在地基房顶上喝酒,又从来不醉,格外清醒,去看会长健身的时候,也笑嘻嘻地提着个酒瓶,喝到吐一地,又不让人扶。
他们都说他疯了。
他说我没疯,你们才是疯子。
他终于受不了协会里上上下下的人看他的目光,好像看着一个世上最可怜的人。
他选择了辞职。
还斩去了他们对他的记忆。
他仍记得那个清冷的冬日午后,会长眼中的痛惜。
他自己放弃了龙之眷属的身份,此后生死不计。
深入骨髓的骄傲让他发誓要找到渡海的方法,他为此化名「羡月」去到台州岛,他在那里开了一座羡月楼,开始调查先师、教皇、解良人、程万锦、解无常他们那群人的过往。
在梦中研究所的残卷里,与教皇在台州岛留下的日记里,他确定了一件让他一度无法接受的事——解虚怀骗了他。
准确地说,是隐瞒了他。
纷繁,他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他恰恰是一切的关键。
他全名纷繁梦魇-無妄。
他的存在,毫无违和。
“他是开天辟地时的纷繁梦魇,是历代画梦师的祖宗,是世间欲望的源头,是「古神」。以我那时的认识局限,我怎能想象着世上还有「古神」的存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的事……连想都不会去想。”
他说。
“如果我知道有纷繁这样能瞒过我的眼的存在,我绝对不会踏入他们设好的局里,不会让我的倔强把我支配,不会被荆棘搞得我这副躯壳从此不堪一用。”
纷繁是随着教皇回到前朝的,解虚怀、解良人、甚至程万锦都知道他的存在。
解无常更是把他放了出来,还狼狈为奸混在一起。
他这个解虚怀的钦定传人却被瞒在鼓里,他不知道先师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要算计他的骄傲,害他欣然入局,害的小百合因此身亡,害他因此被搞得遍体鳞伤、生不如死。
这是相当致命的一点,他当时只是难过。
他自己也是个拨弄人心的家伙,可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不该伤害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先师要这样对他,如果说是不小心忘了告诉他,鬼信。
直到柳先生在台州岛被害。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终于稳不住了。
“难受的话,下次再说吧。”
贤人看不得他这样,他却叹了口气,说:“这仿佛就是命运一样。”
这是新历2005年,林雨行去到台州岛的第二年的春天。
退休多时的柳先生受到邀请,去东方奇术论坛讲学,会场设在台北,林雨行也在台北,他那时致力于寻找渡海的方法,却苦于一身重伤,行动困难,他听说柳先生来了,他就以一个年轻奇术师的身份向柳先生发出了约见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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