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人平时极少在民间出手,法杖也不轻易示人,上一次他持杖而战还是在官方头衔战的擂台上,他还藏了许多招数、只以一个阴阳师的身份出战。
他一生都有着许多顾虑许多谨慎,他不想应付媒体的纠缠不休,他厌烦明里暗里的偷袭骚扰,他更不愿自己这一双手沾上俗世的尘泥。
他是光风霁月的神明,这俗世没有什么值得他玷污自己。
更没有什么值得让他打破自己的神明躯壳。
可是,他这副躯壳上的细密裂纹,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遍布他全身,他的心脏正在复苏跳动、一天天地想要冲破香火的枷锁,他不再满足于被人奉之高阁的称颂,他的灵魂叫嚣着想要挣破名为神明的虚伪,他渴望拥有自己的本来面目。
他也是人啊。
有爱有恨,有不舍和执着的人啊。
所以他现在索性不在乎这些了,哪怕明天头条写上羽上贤人在按摩会所抱着一百个猛男过夜他都不在乎。
他只想抓到他的王八蛋。
“给我破!”
随着贤人一声大喝,那灯火通明的宿舍楼、热气腾腾的按摩间、披头散发的泰拉猛男、无数汗渍、暗潮、香气、声浪,全部在空间破碎之中化为裂片,一瞬间浮光掠影平地炸开,满目的空间裂片崩断飞散,又如雪片般无声消逝开去。
哪有什么泰拉猛男按摩店。
他身处的,是一片他相当眼熟的浮世灯火之中。
他的脚下,是倒置的天穹,太阳、星星和月亮在地上升起又湮灭。
这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空间,却没有时间的概念。
他掏出手机一看,连电子设备的时间都是停止的。
他往身前身后望去,目之所及的,是浩浩荡荡的悬空灯火铺成的路,一路上,景色走马变换,浮云与山水,黄昏与白昼,都似灯火之中的片刻幻梦,唯有光,才如同真实映照、像是指引着谁的归途、让他不由得就迈步朝前走去——
并不遥远的前方,是亘古光华的萦绕,萦绕在一座不过三层楼高、却又不得不让人仰望的小楼之外,金瓦银墙红梅繁芜,那辉光温柔得让人几欲落泪。
这是羡月楼,又不是羡月楼。
贤人一脚踏进小楼,楼里陈列如他记忆中的现世,甚至还有从厨房传来的焦糊味,若不是这一路走来太过匪夷所思,贤人简直怀疑他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地方。
可这根本不是。
三层楼的空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道打开的、一人多高的漆黑裂隙。
贤人不知裂隙里的空间通往哪里,但他毫不犹豫地就一脚踏了进去。
然后他来到了一个做梦都不曾见过的、连想象都苍白的地方——
无数条漂浮各异的光线、他姑且称之为「光线」,在这片空间里浮沉,一条条一道道,五光十色,缭绕万千,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贤人伸手想抓,一根也抓不到。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背影。
一个头戴礼帽、手持杖剑、身披蝴蝶氅的背影。
质地轻盈剔透的氅上,每一只蝴蝶都在振翅欲飞,那不是普通的蝴蝶,贤人形容不出那样活生生的东西,只见有细细的光华在蝶翅间扇动流转,将那个人的背影衬得如同雾中之月、格外寂寞。
贤人想起他第一次在博物馆看见他的侧影,就是这么的清冷绝致、翩翩欲飞。
不待贤人开口,那个人已经说话了。
“贤人来啦,贤人竟然找到了梦中的羡月楼,贤人真厉害。”
那人又说:“贤人不该来的。”
那柔软的带着尾音的声线,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你是谁?”贤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哎呀,贤人真是的。”那人终于转过身来,贤人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双漂亮的杏眼,可是,这双眼睛里,哪怕此刻身处无数光线萦绕的奇异之所,这双眼睛里,也没有丝毫光彩。
仿佛无底深渊,投入再多呼唤都无半分回响。
在那双眼睛里,贤人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
“你到底是谁?”贤人又问了一遍。
那个人笑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他说,“我是传说中的魔鬼呀,专门觊觎人间的瑰宝,特别是贤人这样的,埋在人间的吉光片羽。”
还是这副讨厌的腔调,贤人忍不住吼道——“给我说人话!”
“好吧。”那人叹了口气,“我是解虚怀最后的传人。”
“前朝第一智者?!”贤人瞬间就想起他们第一次出门时,他明明问过他啊,“所以你又骗我?你!”他指着那人——“你说你不是画梦师啊!”
“先师是最后一代画梦师,也是初代破法者。”那人说,“我,是第三代。”
贤人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这么个职业——“破法者是什么?”
“是蝴蝶。”
“说人话!”
“是未来之过去,是无悔之终焉,是定局之倾覆,是纯白之桥接。”
“……”贤人一个字都听不懂,却有一种本能上的敏感让他举起了风林火山横在自己的胸前。
那人却用故梦轻轻拨开了贤人的法杖,好像并不喜欢他这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又耐心地说——“画梦师代表着世间万法之综,而破法者代表着解放与超越,是一种打破固守陈规的破而后立,如同蝴蝶破茧,挣离地面、去到天空,先师解放了过去、解放了宿命、也超越了自己、去到了谁也不曾到过的地方,他是个很伟大的人。”
“那么你呢?”贤人看着他,“你也要离开?”
那人却反问他:“贤人知道这是哪里么?”
贤人不知。
那人说:“用科学的说法,这是负时间与正空间的坐标集结,你当知道,时间与空间是两条垂直的坐标线。”
“在正时间与正空间里,便是世人身处的「现在」,它将不可逆转地通往未来。”
“在负时间与负空间里,便是已被固定的「过去」,无法回头,无法改变。”
“在正时间与负空间里,是被奇术新星打开的裂隙,是侵蚀一切「存在」的虚空,是无可抵御的终焉,是历代先辈孤独对抗的黑暗未来。”
“而此地,是负时间与正空间的坐标集结,是虚空的对岸,是古人命名为梦世界的地方,是历代画梦师执掌的——时间停滞之所。”
“画梦师把生命的一部分放在了这里,用以直面对抗来自对岸的、虚空意志的侵蚀,他们的生命因为置放在负时间而停止,我也如此,在我接过先师衣钵的那一年,我的生命就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从此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悲无喜,无朋无故。”
“贤人。”那人最后说,“你可知世间至憾,不是好梦难盼,而是一人长辞,一人徒留。”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我若不走,百年之后,你让我情何以堪?”
那话说的极为含蓄,但贤人听得明白。
“你总是习惯把事情想得这么远。”贤人说,“累不累啊,林先生,人生在世,多个朋友,多一份快乐,想那么远干嘛,而且神明后裔都能活很久,两三百岁没什么问题,我还这么帅,这么能打……”
那人冷冷地打断他:“我可不配做你的朋友。”
“你还记仇呢啊?你耍我多少次我都没记仇!我心爱的扇子都还被你抢走了呢!”贤人说着就生气了,“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做朋友,你能不能做个人?”
“不能。”
说着,那人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拿故梦随手劈断浮现于周围的一条条光线。
贤人跟上了他——“这些是什么?”
“是记忆呀。”蝴蝶氅在那人身后摇摆出一个潇洒的弧度,没有风,也没有任何脚步声响,只有他轻飘飘的声音传来,“古代画梦师将这里命名为梦世界,是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储存与此,世人梦中所见的,便是记忆之线的交缠片刻,所以长夜能起骄阳,华发能归少年,失去还能复得,诀别亦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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