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锅炖不下(44)
轿子摇摇晃晃,他并不想应和无厌,听到最后一句还是要冷哼一声:“我也有缺陷,你才对我这么念念不忘。无厌,你什么时候来蛊惑我摧毁我呀?”
无厌狂笑:“瞎说什么呢,小王爷,我爱您这样隐忍坚韧始终没有崩溃预兆的主儿。”
“你和那些好揣摩践踏的家伙不一样,你是天下无双。”无厌此刻说话,语气颇为缠绵,“我怎么会看轻你,对你下手呢……”
貔貅否认自己是饕餮,寒青这只早年侍奉过饕餮的神兽也不认为他是,无厌便知道自己九成九是真认错了。他撬不开貔貅的嘴,只能随大流管他叫小王爷。他常年在入云庄蹲守着过过杀神兽的眼瘾,并不去貔貅面前碍眼,只是时不时就要趁着做生意的当口撺掇一番。
搅事精的天性就是如此,百折不挠,非常执拗。
鲁班班借着貔貅的掩护对这等为了掩饰恶意而说的肉麻话语表达了呕吐的想法。
貔貅忍俊不禁,不露声色地安抚和自己共用身体的小朋友:“忽略他,想想白花花的银子和俏生生的廉昀。”
神兽中间活腻味的家伙还真不少。他们不老不死存在于天地之间,生对他们来说不算恩赐,只是寻常。倒是死,绝大多数神兽没有体验过,常怀好奇。生活有点不顺,有部分神兽就想把自己的兽生推到重来,去寻访新生了。
貔貅把第一只在他这儿自杀的神兽运去客户想长眠的地方,又将他与客户生前签订的契约复写百份往其他神兽住处一放,双重宣传打响了他们大肆敛财的第一步。
自绝山庄的生意一本万利,两人无论谁接管身体都对这事怀有十二万分的热情。
貔貅屁颠颠跑上山去接待新来的客户,对银子的渴望促使他嘴角无意识露出和善的弧度。他三两步下轿进庄,就见得待客的大厅之中坐着一个颀长瘦削的男子。
男子优哉游哉品下人沏上来的茶,正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一方庄园。貔貅一出现在拐角,他就察觉到了。
俊美年轻的男子微微一笑,礼貌问好:“阁下可就是入云山庄的主人?”
两百年未见,青鸾一如既往地风采动人,俊秀美貌没有丝毫削减,只是眉眼间有无法掩盖的倦怠。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
情敌见面,自认不敌的那方总要没底气些。貔貅心里在咆哮“奸夫淫夫速速去死”十分顺溜,嘴上却不争气地磕磕绊绊起来,干巴巴地憋出了一个“是”字。
青鸾给他的初期印象太过美好,几乎是完美的化身,貔貅找不到比他更叫人觉得赏心悦目如沐春风的人。年幼时他羡艳青鸾姿容,哪怕是难堪过后,他也倾向于把不是加诸鲲鹏头上。乍然见面,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青鸾很是有礼:“吾名青鸾。”
“唔。”
“山庄可还接生意?”青鸾美人倦怠,懒懒饮尽茶水,提要求道,“事成之后可否把我的遗骸,投入活跃的火山口,叫我轻易不要再醒来?”
貔貅这时候才从乍然遇见男神牌奸夫的手足无措中清醒过来,找回立场开始暗喜:呦,鲲鹏老贼,你的小情儿竟然主动撞到我的网里来了。你说我是干掉他呢,还是干掉他呢,还是干掉他呢?
千里之外的滇南山地,一抹火焰掠过群山之间缱绻的云烟缭绕,降落在一座小竹楼之上。火流卷过半边天空,将冬日山间的阴冷空气卷成旋涡状的热流。
“鲲!”惶然的声线惊起漫山觅食的小动物。
“何事?”
“你可知神兽之间近日出现了一个专门用以自绝的山庄,好些神兽拿生死当儿戏,去那处寻觅所谓的轮回。你快去管管。”
鲲鹏不耐烦地开门,露出一张面容不修的大叔胡渣脸:“自杀而已,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火鸟气急地冲他喷了一嗓子,燎焦了鲲大叔的一缕鬓发:“你侄子,我废了老大劲养大的王八羔子,脑子有坑打听那山庄的所在后已经进了山庄了。”烟火缭绕间,比青鸾还明艳几分的男人冲到了鲲的面前,抓住他的衣领将自己绝艳的脸庞凑近:“你去管管,快去快回。他的事我不好出面,只能拜托你了。”
凤凰焦头烂额状给自己的老兄弟抹掉脸颊上的焦黑,讨好道:“青鸾最喜欢你这个叔叔了,你去把他接回来,别跟他提我。”
鲲鹏转了个身,冷酷拒绝:“你自己的儿子自己去接,别拖上我。两百多年了你也没点长进,活该闹得决裂。”
他甩开凤凰,临进门还回头对急疯了的凤凰不怀好意地一笑:“我要是不识好歹管你们父子间的破事,我就是小狗。”
第58章 要凉
青鸾一举一动都是从容与优雅, 好似一个被教养得过分良好的青年。实际上凤凰那样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处于狂躁状态的鸟不会那么精心教养捡来的鸟崽, 他长成这副脾性, 纯粹是走上了与凤凰截然相反的那一端。
早年有多么百般讨好眷恋自己的养父, 现今就有多么疲倦。好似一个人被抽了脊梁骨,纵然身躯高大, 也不过是具风一吹就倒的空壳子。
貔貅与他签好协议, 领着他进行赴死之前的净身。以净身为名, 掩盖轮回的真实操作。
无厌这个甩不掉的大包袱黏在他领口上伪装成衣服破开露出的棉质纤维, 丝毫也不引人注目。他难得地没有怂恿貔貅将自杀变成他杀, 反而在得知这个青年的身份后, 忧心忡忡想要拒接这单生意。
借着山间水声风涛的掩饰,他小声打着退堂鼓:“小王爷, 我不知道你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不过我劝你还是立即停止这单生意为妙。”
无厌向来唯恐天下不乱,从没有这样缩手缩脚的时候。貔貅冷面冷心隔着温泉池外的两重帘布任青鸾入水, 饶有兴致地问缘由。
“你既然也是神兽, 应当知道青鸾有几位待他不薄的长辈。其中有一位,待他更是……”他正打算给这位村通网的小王爷科普一下青鸾有个手刃好些个神兽,身背血债的叔叔。告诫他不要招惹鲲这个突然从仁君转变为暴君的老家伙,就被里头的人出言打断了。
“庄主在外头吗?可否进来一下。”青鸾听到外头说话声, 温良有礼要求额外服务, “请捎带拿些纸笔。”
貔貅很不喜欢别人帮他回忆鲲和青鸾那点子不干不净的关系, 单指弹掉聒噪的无厌, 公事公办地托了纸笔进去找青鸾。
他同样不喜欢青鸾, 只是一想事情已过了两百多年,不由得便感到泄气。时间冲刷掉最为激烈的情感,只在故人乍然出现时给他重重一击,再后续,是绵长而稍显浅薄的怨恨。不足以激得他和青鸾来个鱼死网破。
昔日的情敌落在眼前,成为稍微有那么点特殊的客人。一点点,不多。
他身上穿着王妃缝制的衣物,腰间佩戴王爷赠与的佩刀。在这凛冽冬日里从头到脚包裹他、温暖他的无一不是进一年所得,无一不是饱含爱意的玩意儿,渐渐地软了貔貅一身厌世狂暴的兽骨。他近来沉迷鲁家这个温柔乡,仿佛找不回初初苏醒时急于报仇的那个自己。
他心情复杂半蹲身子,将纸笔铺在青鸾面前的平坦砖石地上。
青鸾趴在温泉池的边缘,整个人萦绕在热气构造的迷蒙中,执笔的时刻突然开口挽留行将退出的貔貅:“庄主可否留下。”
许是选了自我了断的路子,这个温润的青年终于在时日无多的时刻保不住从容的人设,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庄主可否留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
貔貅:恕我直言我现在只想把你一脚踹到温泉里,让你早早上路。
青鸾没得到回应,抬头看了貔貅一眼。凄婉,哀伤,眼中是将死之人惯有的绝望。貔貅鬼使神差搬了个小凳子,在池子边坐定了。他坐等着,就见得青鸾执笔写下第一行字:致吾父。
青鸾不是第一个写临终遗书的神兽,这些遗书将会和签订的契约放在一处,若有家属来领,就一齐奉上。貔貅见怪不怪,第一想法竟然是自己即将因为这个额外服务再多收一笔费用。
“……不必多心,若是因为受不住你厌弃了我的缘故,两百年前我就已经踏上绝路。我今日赴死,不过是寂寞太久,不想一人伶仃漂泊,亦找不到可与我相守之人,与你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事并无相关……”
“我本性懦弱,才有今日一遭。不必为我记挂费神,更不必寻我尸骸。就让我长眠地下,不再奔波流浪于世间。”
貔貅见他东一句西一句,反复解释自己如何生了死志,企图斩断自绝和断绝父子关系之间的联系。貔貅一个外人,看着看着就心生狗血猜想:噫,这对父子竟然决裂两百多年还没过去这个坎儿?还闹到自绝的地步?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这奸夫一定是被凤凰抛弃了才了无生趣渐渐生了死志。
啧啧啧,通篇没有提“鲲鹏”二字……
貔貅阴暗地畅快了,好似一口气吃了两百斤金块珠砾。
到最后,貔貅渐渐发现风向有点不对。这找死的小年轻,写到最后,似有不甘,竟落下眼泪畅然落笔:此去一别,当无再聚首之日。凤凰,我此生爱你,至此方休。
全程围观绝笔的貔貅早早就觉得这遗书隐隐有些奇怪,似乎青鸾还是个未断奶的孩子。他一字一句全离不开他那阿爸,十分不符合父子间寻常出现的大而化之的相处模式。待到最后一句,他猛然醒悟:这黏糊劲儿分明就是鲁班班给廉昀私底下写信时的死德性。
貔貅眼睛都直了,“鬼父”“我的叔叔”剧情轮番上阵,待到最后皆凝聚成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噫,鲲鹏老贼,你绿了!
哇,好爽。
他心下畅快,不由多看了青鸾两眼,就见得对方已闭眼滑落在温泉池中。
了却了遗书的事,青鸾才有兴致拉貔貅和他聊完最后一程。“庄主,我死之后,莫要忘记将我的尸体投入火山口。”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被抽走,无意挣扎动弹。
神兽诞生于魂石所在之地,投进火山口,在那样狭窄炽烈的环境中,哪怕是火鸟也不一定能再生出筋骨振翅而出。貔貅第一次接待这么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客人,难免要多问一句:“你确定?进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反正无人来接,出不出得来又有什么关系。”青鸾睫毛颤动,在一片迷雾中格外精巧,“我不过是个多余之人。”
被一个多余之人抢走了男人的貔貅:……
他咂咂嘴,终究还是丢不掉凡心,突兀开口:“鲲……”
你不给你的老情人留只言片语么?
青鸾会错了意:“是了,鲲叔叔近来情绪不甚稳定,万一误会我遭人所害迁怒于你就不好了。”说罢直接将遗书拾起,踌躇一番后拒绝在末尾捎带上鲲鹏,而是将信纸翻过来背书澄清的话。
貔貅:老贼,你真惨,真的,你的名字都不配出现在遗书的正文里和凤凰并列。
青鸾走得安详,呼吸停止之时甚至的满足而欣慰的。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得以前往寻觅已久的乐土。貔貅守在一边看了他的遗体好久,说不上记恨,倒有种惶然不知所措的失真感。
片刻之后他弯腰将青鸾从水里捞起,任水珠顺着他洁白里衣流到自己身上。他自作主张将青鸾火化了。青鸾是火鸟,火化时顺着身体升起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声势之大怕是远在千里都能看见这夺目光华。
不到半个时辰,火焰吞噬了一切青鸾存在过的痕迹。暮光照耀这方历经岁月洗礼的大地,将地上洁白的余烬染上橙光,显得干净又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