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在破损的窗前看见无数涡流和怪影与船擦肩而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不再是黑暗本身,而是成为了某种光怪陆离的活物。
世界是活的。
当这个念头在伊兰心上一闪而过时,他感到了某种巨大的无可逃离的宿命,也感到了自己在这个无限的世界中毋庸置疑的渺小。
就在这时,维赫图爬到了他的脸上,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
温暖的,柔软的,担忧的,依恋的。
黑暗仍然是黑暗。但一切捉摸不定的虚无突然变得有形可感了。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得到维赫图的存在,也感知到了与它紧密相连的自己。影子包裹着他,亲密无间,填满了他与世界之间的缝隙。他触碰它,即是触碰世界。
伊兰抬起手,轻轻把它拉下来,拢进自己手心。它从他的指缝溢出,将他紧紧环抱。
世界并没有改变,他也没有。他仍然渺小,是无限世界中的不值一提。但在此刻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他是维赫图能包裹住的所有。他与它肌肤相贴,影子相融,这连结感驱散了那种深切的无力与虚无。
这就足够了。
虚影从指星坠中漫起,充满了结界的每个角落。有一些甚至从破裂的结界中溢出,不知道流向了什么地方。它们漫过那些黏腻透明之物,温和而坚定地阻止着来自虚空之海的侵袭。
游祭者深深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惭愧,要是让你因为力竭而死在这里,那可就麻烦了啊。”
琴声转急,窗外滔天的呼啸却几乎要将伊兰的感官撕碎。他只能闭上眼睛,与维赫图一起承受着颠簸与震动。意识的世界中,结界不断加固又不断破碎,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火焰在顽强地摇曳,绝望地熄灭。
漫长的坚持几乎让伊兰丧失了意识。在即将力竭的时刻,破裂的舱壁在一层层封印的加固下终于停止了崩塌,但那种毁灭一切的力量却排山倒海般兜头而来。
“看来船长终于找到路了。”游祭者疲惫道。
挤压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伊兰猛然明白,船冲进了某个漩涡。
维赫图紧紧包裹着他,试图阻挡那些骤然涌来的可怖力量。尽管如此,他的意识仍然不可避免地坠入了黑暗。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只觉得四周明亮了许多。温暖的毛茸茸正一如既往地保护着他。伊兰下意识抬手碰触,听见了安慰的呜呜声。
维赫图恢复了狼形,正把他牢牢圈在怀中。
头顶的天花板消失了,玫紫色的星群如汪洋般在他的视野中静谧发光。
伊兰慢慢坐了起来。甲板大部分不翼而飞,两舷也所剩无几。三根桅杆只剩一根,半幅银帆悬挂其上,光芒黯淡。即便这样,船仍然在航行着。周围一片安静,游祭者不见了。
他在冰冷潮湿的轻风中望向前方。
那个属于虚空与黑暗的世界不见了,眼前是一片星空之下的静谧海洋。
而一望无际的水面上,亦是一片光影氤氲的星空。艳丽如梦的群星随海浪漂浮,让人分不清这海洋与天空,究竟谁才是谁的倒影。
而在天海相接之处,伊兰看见了一轮橙色的巨大满月——半轮浮于海上,半轮映在海中。
这满月的光辉似乎有一种力量,诱使伊兰一直一直注视着它。他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亲切,就如同在万神花园里见到那颗银色的心脏时一样。可满月带给伊兰的感觉又与那颗银色的心脏皆然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在黑暗之中颠簸得太久了,眼前的明亮让伊兰隐隐感到一种警觉。仿佛在那美得梦幻的外表之下,潜藏着什么截然相反的东西。那东西甚至在窥视着他。
维赫图用身体把伊兰圈得更紧了些,轻轻咬了他一口。些许刺痛让伊兰回过神来,他低头摸了摸维赫图。
魔狼却没有向往常那样撒娇,只是避开了伊兰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伊兰感到它有些低落。
尽管看起来随时要化作碎片,但在平静的水面上,这艘破烂的帆船堪称迅捷。他们很快就靠近了月亮,而月亮下的阴影也渐渐在海中显现。
那是个矮矮的白色岛屿。月亮镶嵌其上,岛屿仿佛它的底座。
号角一样的声音和起航时一样,在海浪声中响起:“到灯塔喽……”
残存的甲板上开始有了动静。伊兰起身,和维赫图一起迈过倒塌的舱门,攀上已经所剩无几的残破甲板。
仅剩的旅客和他们一样,从船上各处冒出,正零散地等待在那里。
“不管何时看到星辰的余晖,都觉得美不胜收。”游祭者的声音在伊兰身后响起。
伊兰回过头,看见对方正定定望着那海中的满月,神色间满是怀念。这原本潇洒的神秘来客身上多了许多细小的伤痕,手上的琴也断了一根琴弦,看上去原本是有几分狼狈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那银紫色的头发随着斗篷一起飘起时,他看上去就一点都不像魔物了,反而像是位生着翅膀的天使。
察觉到伊兰的注视,游祭者回过头来:“能在无限虚空中见到这样的存在,难免要让绝望的生灵产生希望,不是么?”
“但我却只感到不安。”伊兰轻声道。
“因为灯塔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决定命运吧。”游祭者意味深长道:“无论是谁,面对命运,总会不安的。”
“不。”伊兰看向对方的眼睛:“不是命运本身,是感到了命运在被操纵着。”
游祭者沉默了。
“这一路上我遇到了你们很多次。”伊兰直言道。
“没有谁能真正操纵星辰的命运,即使星辰将熄。”游祭者低声道:“你的命运是由你自己选择的。侍奉者只是……守在一旁等待而已。”
说话间,船驶入了月影之中,满月的光辉与天海的星光一同洒落,游祭者身上那些伤痕飞快地愈合了。
而沐浴在这光辉中的维赫图也在发生变化。他仰头长啸,兽形褪去,重新变回了人形。海风带起他的长发,光辉在他的身体上跳跃,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重新缓缓睁开了。
“恢复得还真快呢。”游祭者警觉地后退了几步。
维赫图盯着他,苍蓝色的眼睛像刀锋一样明亮而冰冷:“别给我一个撕碎你们的理由,觊觎者。”
“你又何尝不是觊觎者呢?”游祭者轻佻一笑,身形如轻尘一般消失,只有声音回荡在海风之中:“不知这一次你的运气如何了,影之主……”
伊兰静静道:“何必生气呢,它也算是帮了我们。”
维赫图低声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你想说的话,会告诉我吧。”伊兰温柔道。
魔神定定地望了伊兰片刻,沉默着伸手抱紧了他。
伊兰叹了口气,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海浪摇晃,传来一阵撞击声。船终于靠岸了。
触手从船上探出,化作细细的跳板,紧紧扒在纯白色的礁石矮崖之上。
屈指可数的幸存者们神色不一地踏上了岛礁。伊兰回头望去,只见半个旅途中都不见踪影的船长此时正站在跳板最后,看上去看起来像一具在海风里摇晃的尸体。
它手捧一只海螺壳,向海中倒了下去。无数珍宝纷纷滚落,伊兰看见微光一闪,维赫图的那颗凝晖也落入的水中。
下一刻,巨浪涌起,将濒临崩塌的帆船吞没了。
在幸存者的震惊中,一个苍老至极的声音响了起来:“到这里来吧,许愿者们。”
月光之下,一个矮矮胖胖的提灯者正颤巍巍地站在礁石边上。伊兰一时看不出它究竟是什么魔物,但能感觉到它的衰朽,那衰朽同样近乎一具尸体。
但与船长不同,它那细小的,和满月同色的火焰正明亮地在形体深处燃烧着。
来者似乎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也没有看向那海浪,只是转身走入了礁石后:“别让海神等太久了……”
巨浪退去,海上渐渐起了雾气。伊兰在礁石上回头,看见海水涌动,庞大崭新的银色的三桅帆船从浪涛中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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