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事很神奇,我第一次见到,”贝洛说,“我换下来衣服,按以前的习惯放在脏衣筐里了。第二天一看,筐里是一堆沙土和枯草叶。”
尤里突然用力拍手,贝洛吓了一跳。
尤里乐滋滋地说:“真有趣!我听说深秋说她以前用树根做小狗,小狗一直活得好好的,等到亚历山大一家人聊到这狗的蹊跷,情绪上也不太依赖这只狗了,小狗就在窝里变回树根了。看来我做的衣服道理也是这样,使用者不需要了,它就变回本来面目了。”
贝洛思索片刻,觉得应该聊点正经事。
他问:“既然提到你做的‘衣服’,我想问一下……现在你能操纵的物品是什么类型?范围是不是变大了?不再局限于投射感情的物品了?”
尤里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为什么这样猜?”
“你在做迷宫,”贝洛说,“最近基本没有熔毁品出现,安静过头了,就像‘调律’已经结束了似的。我们的魔法没有这么好的效果,一定是因为你在做些什么。最近也没有出现爆燃、山火之类的新闻,说明你并没有放火去烧死熔毁品;那么除了火焰之外,最适合对付熔毁品的魔法就是幻景迷宫了。”
“对,我一直在做迷宫,”尤里说,“而且不仅要在人间做,还要改良一下‘浅滩’。还记得提亚做的药剂吗?它会让精灵失去心智,增加攻击性,而且能连续传染。受感染的熔毁品都会从精灵位面涌向‘浅滩’,所以我想在‘浅滩’内做出更复杂的幻景迷宫,再搞一些伪生物出来,用它们模拟攻击目标,把受感染的精灵吸引到迷宫的不同位置,把它们尽量分散隔离起来。这样一来,它们就既不能接触其他精灵,也不能来到你们的世界了。”
贝洛叹道:“怪不得你说你很忙,要到处跑,没法休息……嗯,我能理解。”
其实这只是陈述,不能算夸奖,但尤里还是露出了孩子受褒奖时的笑容:“其实不全是我的功劳,你们的感知干扰法阵帮上了很大的忙。有它们在,我就可以优先处理‘浅滩’内的情况了,人类位面可以缓一缓,慢慢弄。”
“你……能做到这些吗?”贝洛疑惑道,“这么大的范围,跨越三个位面……你能操控所需要的全部事物?”
“你想想她,蛇之王,”尤里说,“她能杀死所有来到人间的精灵。我自认为没有那种恐怖的力量,但是做点迷宫还是可以的,也算我的老本行了。”
贝洛说:“我的疑问是,制作幻景迷宫不是也需要操控‘投射感情的物品’吗?难道你对所有精灵圈、所有‘浅滩’、所有人间的山石草木都有感情?”
“应该不至于吧,”尤里摇头轻笑,“不过……也许真是这样?也许我爱全世界呢?哈哈别那样看我,开玩笑的……其实有个更合理的解释——我现在又可以画画了。你知道吧?”
贝洛倒是知道。他不久前刚努力解读过那篇图文并茂的大作。
尤里接着说:“也许因为我们俩都会画画,所以现在我也可以。写字反而不太行……那时候,我的写字能力基本快消磨没了,他会写的也很少,弱弱联合结果变得更弱。
“虽然我们拥有那么多人的碎片,但是很神奇的是——越是这样,书写的能力却越弱。可能因为写字是一件更讲究规律、更理性的事吧。
“我忽然想到,人类不也是这样吗?先会乱涂乱画,后会写字。先有图形,后发明文字。画一张全家福挂在墙上,谁都能看懂;可是如果把一封文笔简单的家书贴在墙上,外国人就看不懂了,不认识字的人也看不懂。”
尤里侃侃而谈,大发感慨,贝洛却听得有点思绪涣散。
贝洛听见的重点却并不是什么写字画画,而是尤里话语间的“我们俩”和“他”。
你究竟是谁?
是已经确定下来了,还是会飘忽不定?
尤里继续说着:“现在我只是换了画布和画具,用的不再是笔和速写本,而是无处不在的、广泛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各种事物。或许有我去过的山峰和峡湾,有深秋做出来的满山花朵,有我住过的城市,有精灵死去后留下的泥骸,有蛇之王残留在这世上的微末力量,有融合在我身体里的每个灵魂碎片惦念着的事物……这些都是我的画具,所以现在我什么都能画出来。”
他停顿下来,蹙眉沉思。
贝洛还以为他突然推测到了什么关键信息,于是没有接话,默默等着他。
尤里恍然道:“所以‘我爱全世界’肯定不对,我只是对去过的、见过的、知道的地方有感情而已。这感情或深或浅,也不一定是‘爱’。如果我出国,去一个根本没什么印象的国家,说不定我就什么魔法都用不出来了!”
“我看你也出不了国……”贝洛摇头轻笑。
“也许以后可以,毕竟‘尤里·卢卡维纳’在社会意义上一直好好活着呢。现在当然不行,就算迷宫做完了,我还得随时观察情况,防止迷宫意外被突破。”
贝洛问:“等你成功把‘熔毁品’都被隔离起来,那然后呢,最后怎么办?”
“不知道,”尤里坦白道,“也许药剂效果也会衰减,也许不会,也许它们会死,也许一部分能活下来,也许能全都活着,只是得受点苦……究竟会怎么样,现在还无法确定。要等‘调律’效果彻底消失再观察。”
“那会花很长时间……”
“对精灵来说可以接受。”
贝洛看着尤里:“我忽然意识到,精灵没有‘时间’的概念,而你是有这个概念的……你表达天数表达得很清楚。”
“当然,”尤里说,“毕竟我不是精灵。”
一种微凉的战栗窜上脊背。
贝洛望着眼前的人,久久无言。
不是害怕,也不是重逢的喜悦。他也搞不清这战栗因何而来。
曾几何时,在图书馆里,第二知晓者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向他递过来耳机,要他打开《潘神的迷宫》一起观看,还非要问他对结局的看法。
那个问题是什么来着……
哦,问的是“奥菲利亚真的回到地下王国了吗”。
电影的最后,濒死的老树伫立森林深处,一枚树枝上开出白色小花。风中有个声音柔声细语着:她在世间留下的些许痕迹,只有有心之人才能发现……
奥菲利亚究竟是孤独的人类少女,还是来自地下王国的公主?
她究竟是死在了恶人的枪下,还是终于通过重重考验,成功回到了地下王国与父母团聚?
贝洛想起图书馆发生的事,自然会难以自控地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坠下高楼,与尤里重逢,超大范围的幻境,消失的大学博物馆,深红解离,北方山林,拉冬公司园区,五棵桦树精灵圈,调律池,感染,再次别分,特殊灾害,撤离,避难,浅滩,黑雨……
“贝洛老师,你怎么了?”尤里担忧地看着他。
贝洛面向餐桌,做出好像在头痛的样子,用一只手撑着额角。
他把脸偏向另一层,避开尤里的直视。
因为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如果再不扭开脸,眼泪可能会夺眶而出。
童年时他是个爱哭鬼,长大成人之后他就很少流眼泪了。
他认为自己并不是死要面子的类型。人嘛,如果遇到悲惨境遇,哭一哭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他觉得这泪水太突兀,不合理。
它们名不正言不顺,实在不应该在此时出现。
贝洛以别扭的姿势背对着尤里,轻声说:“你到底是谁……”
终于问出来了。
其实以前他也明示暗示过,只是没有问得这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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