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快乐(112)
季小满撞了下义肢上的机关。金属假腿上瞬间弹出锋利的刀刃,配合上另一条腿鞋底弹出的支撑,她整个人一时间高了差不多一个头。她本来就纤细,这样一看,整个人活像只高挑的猎豹。
为了珍贵零件搏命的机械猎手,在这一刻终于露出獠牙。
“重名而已,别太敏感。”
钱一庚啧了一声,身边的手下们纷纷抬起枪口。连何安也举起枪,直直指向季小满的胸口。几步外的女性仿生人没有躲避,她抬眼看向黑洞洞的枪口,继续编织自己的空气织物。
季小满笑了。她的五官称得上精致清秀,这会儿却挤成了个略显难看的笑容。
“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名字。”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也叫柏甜?”
“行吧,我是取过你的记忆。几年前了来着?而且当时你快死了——喂,你,小心着点,别瞄到我的宝贝商品。”钱一庚拨开离自己最近的枪管,好让女性仿生人继续待在攻击范围外。“……当时我正好缺正常小丫头的记忆样本,这可不能怪我。再说那个时候我业务不熟,只能取活人记忆,你还得感谢我……”
“谢你为了复制记忆,屈尊吊住我一条命,顺便用我的记忆弄出一群女孩给人当玩具?”季小满没有收回腿上的刀刃,声音冰冷。“……我想妈妈也不是随便散步才碰上我的。”
“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没特地针对你。”钱一庚瞥了眼木愣愣编织空气的女性仿生人,“她管每个小姑娘都叫小满,看到就往这里领,我也是物尽其用嘛。”
那些被高热掩埋的模糊片段开始从脑海里冒出,她曾以为它们只是噩梦的碎片。记忆里,一切都很模糊,而她的头疼得要炸开。
随后而来的是垃圾味道,无穷无尽的腐烂恶臭。
“但我是你第一个丢掉的,因为我的壳子你用不上,是不是?”季小满有点颤抖,挂在身上的锁链哗啦哗啦轻响。当时她还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如今她已经对钱一庚有足够的了解。“你复制完记忆,把我丢到了垃圾场。妈妈见住处不收,才把我带去别的地方……而在那之后,在那之后……”
她抖得越来越厉害。
在那之后,她的母亲笨拙地照顾她,钱一庚八成也是知情的。她不太相信对方是突然良心发现,八成是等着所谓的“物尽其用”,凭着这份养育感情再敲一笔。
当真是敲骨吸髓,没有放过半点可利用的地方。
然而悲哀的是,的确就像钱一庚所说,她就算知道真相,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她的母亲某种意义上只是钱一庚的提线木偶,她已经无法从这几年的温暖和笑意中挣脱。季小满攥紧拳头,全身发冷。
不,也许会有改变,到时候她可以多给那个混球两刀。
想到这里,她缓缓做了个深呼吸。
“行了行了,我也浪费不少时间跟你扯皮啦。”钱一庚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得,你还要记忆版权费不成?可别矫情了,几个机器存了你的记忆而已,你又没啥损失。我还有事要忙,何安,何安!看戏开心吗?我说了几遍了,先把她们带走——”
“说实话,还挺开心的。”何安拽了拽手中的锁链。“走吧季小姐,或者说你更喜欢柏小姐这个称呼?”
他用空余的手拽了拽沉迷编织空气织物的女性仿生人,示意对方先出门。季小满脸拉得老长,紧随其后。然而就在季小满的“母亲”刚踏出门,钱一庚的手下们放下枪的一瞬间,何安呯地甩上了门,将那女性仿生人暂时隔离在门的另一侧。
随后他将隔音装置往地上一砸,把声音彻底控制在房内。几乎就在同一秒,季小满甩脱了身上松松垮垮的锁链。
她先和何安一起开了几枪,将最前面几个手下击退。不同于持续射击,鬼魅般移动脚步的何安,她蹬起脚,直接跃上墙壁,义肢上的钩刺允许她壁虎般前进。
如同传说中被恶魔附身的少女,她爬得快而瘆人,直朝全副武装的钱一庚而去。而何安的枪中射出的也不是普通子弹,弹头在手下们的防弹外套上炸开,每一发都带走一大块血肉,活像有只看不见的喷火怪物在啃食他们。
直到第四个人倒下,钱一庚才勉强反应过来。他咬紧牙齿,摸出自己的枪,当头就向季小满来了几发。前两枚子弹被金属义肢弹开,有一枚钻进她的肩膀。季小满压抑地惨叫了声,爬动的动作没停下——钱一庚的手下们在应付何安的同时,手忙脚乱地试图将她击下。哪怕慢上一步,她都可能当场成为筛子。
这房间不小,但也说不上多大,和空间广阔、地势复杂的垃圾场完全不同,躲避的选择着实有限。年轻的机械猎手陆陆续续又吃了几枚子弹,血开始从天花板上滴落。
“看见没?所以我才想要小丫头的记忆。”钱一庚尖着嗓子叫道,其中恐惧的成分并不多,更多的是愤怒。“愚蠢,短视。因为一时的委屈就啥都不顾了。客人们就喜欢这种,你知道甜甜-Q2系列卖得多好吗?红幽灵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闭嘴!”季小满少见地咆哮道。
何安则非常安静,守城人的防弹装备显然被钱一庚的手下高几个档次。射向他的子弹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频频挡下,只留下水波般的小小涟漪。只不过随着撞击的子弹增加,涟漪肉眼可见的不稳定起来。
何安垂下目光,悄悄叹了口气。
五个。六个。七个。八个。
房间内的尸体在增加,虽然钱一庚足够警惕,这场突袭打得可以称得上顺利——但季小满没有半点喜悦的情绪,胃里反倒像灌了铅。
钱一庚看上去十分焦虑,但仍然没露出多少恐惧的表情。
……哪里不对劲。
与此同时,不足五百米外。
唐亦步正饶有兴趣地打量阮闲。对方正用血枪近距离击穿钱一庚手下的头颅,一点点鲜血溅到白皙的皮肤上,对比起来颇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乍看上去,他的搭档和当初在避难所时完全不同,但那种奇异的气息仍然萦绕不去。
“他们交火了,钱一庚那边暂时是没问题。”他的搭档假装查看了下腕环,转过黯淡的黑眼睛。“不过我们得快点。”
“嗯。”唐亦步嘴里应着,随便拧断怀中人的脖子。两声刀刃落地的轻响,一具尸体软扑扑地砸到地上。
余乐不再扶着甜甜-Q2,他把少女护在身后,几乎每一枪都能夺走一条命。这位墟盗船船长显然有着堪比机械的眼神——子弹们活像长了眼,专门冲敌人防护薄弱的地方打。
他们前进这一路,地上得躺了十来具尸体。甜甜-Q2踏过血迹,却没有露出更多害怕的意思。她仍然紧紧捏着口袋,不知道是在摸索酒心巧克力还是那把枪。
唐亦步收回视线,摸了摸铁珠子沾满血的壳子。满是鲜血的金属摸起来有点滑溜,铁珠子试图把自己在余乐的裤腿上蹭干净,险些被一脚踢开。
环境观察完毕,不考虑精神层面,同伴几乎没有受伤。得到这个结论后,他又把视线黏到自家搭档脑后。
奇妙的感觉。
唐亦步很清楚,自己的制造人——素来厌恶记忆操作和仿生人类的阮闲,不会将自身记忆放进电子脑中。哪怕是他被迫要这样做,放入的记忆绝对也要经过无数加工,变成不带情绪的干瘪信息。然而这样完美的作品,唐亦步不认为除了阮闲之外,还有谁有能力制造出来。
仿生人除非经过严格的诱导,很少改变自己被输入的性格,而对方在自己眼前不断蜕变着,他甚至无法估计这蜕变的方向。
就像观察一只前所未见的鸟类破壳。
不受控的,危险的,难以捉摸的。这个所谓的“搭档”危险程度与日俱增,他该找个机会破坏或者换掉对方的电子脑,将他变成乖乖听话的活装备——这是逻辑上最为安全的解法。
然而他想看下去。
那种抑制不住的观察冲动在逐渐支配自己,唐亦步喜欢那种莫名的战栗感。他无法解析自己的复杂情绪,然而越是无法解析,他越想要继续。
唐亦步动动手指,指尖在空气中留下一个笑脸的笔画轨迹。
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阮闲完全不同,却又在某个角度极度相似。遥远的过去,在他和他的制造人还能够见面的时候,唐亦步没有放过每一个记录的机会。
那时的阮闲除去因为疾病变得骇人的外表,更像是人们期待中的完美朋友——风趣幽默,温柔乐观,甚至有点过分为他人着想的意思。虽说他偶尔也会和他探讨一些奇怪的危险话题,可唐亦步在对方脸上记录到的最多的表情是“空白”。
那是不知如何表达真实情绪,彻底摘下面具后的荒芜。那就是阮闲最不人情味的一面了。
如果说那时的阮闲是圆润的珍珠,他面前的仿生人搭档更像是被诅咒的血钻。他的笑容病态而危险,人格健全度明显不在正常范围,也就是目前还没有对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就算有那么一天,唐亦步也不会太意外。
可他们有一点极其相似。
积极的面具下,阮闲和“阮立杰”对于死亡有种诡异的幽默感,似乎不是很把它当回事。而在少数时候,非常少的几个瞬间里,他们露出过一模一样的表情。
曾经的阮闲背靠自己温暖的外接机箱,嚼着自制糖果,通过机房的小窗看向窗外的落雪。而在自己亲吻“阮立杰”时,对方也流露出了毫无二致的情绪。
孤独混上某种与世隔绝的绝望,其中又带出些扭曲的渴求——像是想要伸出手,把时间牢牢攥在手心,好让它不再流动。
相差甚远,又高度一致。
……会不会是有别的人取了阮闲的记忆片段,在仿生人制造完成后再添加的记忆呢?
唐亦步看着对方的后颈,手指又微微动了动。
等他们搞定钱一庚,弄清楚那把轮椅和思维接入针的来历,到时事情或许会得到解答。而如果对方对自己的古怪引力再这样继续变强,事情很可能会失去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