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令我无心学习(84)
正在吃饭的闻箫捕捉到“建科”这个词, 隐约记得池野现在合作的那家公司就叫这个名字。
下午,班长去办公室拿回一叠《补课意向表》, 高二年级人手一张, 需要拿回去给家长签字。上面两个选项,一个是同意高二暑假补课,一个是不同意。但大家心里敞亮——后面那个“不同意”的选项就是摆设。
晚上回家, 闻箫把意向表递给外婆看,“学校发的,需要家长签字。”
外婆戴好老花镜,仔细看完内容:“补课时间……要补一个月的课?时间有点长,那你们的暑假,是不是只剩二十天了?”
闻箫点点头:“我听赵一阳他们说,附中一直这样,高一的暑假也补了课,所以他们的课程进度才很快。”
外婆拿起惯用的墨绿色钢笔,在“家长意见”那一栏签上了“同意”,又署名“陆冬青”,三个字横竖间极有风骨。
见外婆手边放着一叠材料,闻箫随口问了句:“您最近很忙?”
外婆下意识地挡了挡手边的纸张,“不忙,只是有些杂事需要处理。”
注意到这个细节,闻箫想起前两天在家里发现的几个文件袋,都是从青州大学寄过来的,背面写了“陆冬青教授收”。见外婆没有谈论下去的意思,闻箫没再追问。
十一点过,赵一阳打了视频电话过来:“靠,闻箫,箫哥!江湖救急!今天发的物理卷子倒数第二题第二问,我觉得我没错,但好像又错了,濒临秃头,求答案!”
“我没带卷子回来。”闻箫捞起一支中性笔在指尖转着圈,回忆几秒,“磁场那道题?电子在t=0时刻从N板射出到打到荧光屏所经历的时间?”
“靠……”赵一阳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系统,“我卧槽啊,一个字没差,你不是没带卷子回家吗,竟然能记这么清楚?”他又嘀嘀咕咕地安慰自己,“是我大惊小怪,这是大佬常规操作!”
花十分钟把这道题讲完,赵一阳那边传来“唰唰”写字的声音,写完,他轻松地开始闲聊:“我跟我妈说了学校要补课的事,我妈开心地想给学校送一箱子锦旗,说感谢学校多收留了我一个月,让我没机会在家里碍她的眼。切,这话说得,好像她经常在家一样。闻箫,你左边有什么东西吗,你总往那边看,十几分钟,看了五六次了。”
闻箫淡色的嘴唇紧了紧,手上利落转着的笔落在书页上,他垂眼看题目,挡了所有情绪:“左边没什么,是卧室的窗户。”
“这样啊,”视频里,赵一阳话没停,“嗐,也不知道补课池哥会不会来。”
听见“池哥”两个字,闻箫手指的力道没控制住,细微的“呲啦”声,“A”的最后一笔划破了纸张。
“什么鬼,为什么这就十二点了?”赵一阳惊叫,“挂了挂了,我还有数学作业没动笔!今晚还能不能睡了!”
闻箫说了再见后,按下了挂断。
池野……
闻箫极缓慢地松开撑直的背,让自己一寸寸靠在了坚硬的椅背上,仰头盯着天花板。
池野。
这个名字品尝起来,舌尖泛起甜,又涩,还有几丝淡淡苦意。
很长很长地吸气,胸廓的线条随之起伏,收缩到极致,安静的卧室里响起清晰的呼气声。闻箫屈起长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蜷缩在椅子里,眼神漫无焦距。
他跟他……认识多久了?二月二十四号转学到明南附中,到现在六月九号,十五周,一百零七天。
很短,却仿佛一辈子那么长。
这些日子,每一天都是彩色的,像三棱镜折射后的太阳光。
他的睫毛细微地颤了颤。
就这么抱着膝盖在椅子里蜷缩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静谧被手机的铃声惊散。
闻箫拿起扣在桌面上的手机,上面显示的号码他早已经烂熟于心。
“喂。”
池野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听动静应该是刚进家门,换上了拖鞋。怕吵醒芽芽,他开始声音压得很低,直到进了卧室才恢复正常音量,“不问我今天为什么这么早?”
闻箫于是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手上的事情基本都到了后期,有章程了,缺什么补什么就行,没多少需要注意的,所以今天结束得早,可以早点回来。张叔揽下了新的事,我试试看,能不能这次的也由我提供建筑五金,不过如果谈成了估计又有的忙。”
“嗯。累吗?”
“不累,”池野声音还带着笑,“能应付过来。”
“明天多久出门?”
“五点,七点回来,送芽芽去学校。对了,还要检查她的作业、抽背课文。”
闻箫注视着木质地板上自己的影子,突兀地说了一句,“今天暑假补课的意向表发下来了。”
安静半晌,池野才接话:“补多久,一个月?”
“对。”
池野语气故作轻松:“赵一阳他们是不是又在嚎了,肯定一边刷题一边吐槽补课的时间太长。”
“对。”
池野试图再说几句什么,但张张口,只发出了短促的一个音节。
再次安静下来。
闻箫喉咙感觉到了涩痛,他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了动,心底的情绪冲撞,让他近乎失去了对情绪的把控。
“高三高考考完,几层楼全空了,食堂人少了很多。高考前几天,很多人往楼下扔课本和卷子,二教也有人模仿,被程小宁撞见,被罚去操场跑十圈。前几天儿童节,有人提议过节,说我们还没成年,有过节的资格,被老许驳回。生活委员上个星期一买了很多棉花糖,一人两个,说差不多算过节了,老许也分到了棉花糖,不过只有一个,理由是老许年龄超标了。”
“闻箫——”
“程小宁还是每天站在校门口查仪容仪表和迟到。老许把二胡带到了办公室,一天擦几次。全办公室老师一起跳健美操又被人看到了,还发现带队的是物理老师。”闻箫声音越来越沙哑,到后面,声线更是紧绷,“你曾经说你最喜欢的是在学校上课。所以我把这些事记下来,说给你听。”
“闻箫。”池野的嗓音从听筒里传出,夹杂着微弱的电流,不知道谁比谁更加沙哑。
他试图转开话题,想说高三的走了食堂不那么挤了,被程小宁罚跑圈那个人真倒霉,不让过节老许太不近人情,生活委员给出的理由也非常扎心——
可是,这些应该已经有人跟闻箫讨论过了。对自己来说是新闻,然而对闻箫来说,早已是旧闻。
他仿佛看见两人的生活如同朝向两边的轨迹,飞驰而去,不断背离。
格格不入,再不相融。
“池野。”闻箫字音清晰地叫出这个名字,问他,“如果不到学校上课,你高考考二本,能考吗?”
“能考。”
闻箫继续问:“重本呢,985,211,能考吗?”
“能。”
闻箫闭上眼:“你想考上的那个学校,能吗?”
听筒里传来的呼吸声夹着杂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池野沉哑的嗓音才响起:“考不上。我考不上那个学校。”
直到有什么滴在地板上,闻箫才发现自己哭了。他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泄露丝毫的动静。
他眼睁睁地看着池野的生活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们的感情,更是在崩溃的边缘。
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
生活的恶意往往毫无根由,却能步步紧逼、层层压垮,令人气息奄奄、挣扎不能。
唯一可做的,不过是赌命罢了。
舌尖尝到了血的铁锈味,闻箫迟钝地判断,应该是下唇出血了。他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远远望着对面属于池野的那一扇窗户,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火星被点亮。
他又重复起之前的问题:“这段时间,累不累?”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隔了数秒,池野的声音在闻箫耳边响起来,很沉,像挂着千斤坠:“很累,累到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会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死过去、再醒不过来。”
“可我怎么能死啊?就算真的死了,从地狱爬也要爬出来。”
“那天我看着我妈抢救,我控制不住地在想,干什么这么辛苦这么难,干脆一家人一起死了,多干净、多轻松,是不是?”
尾音轻的像烟,池野又苦笑,“可是我哪有这资格?我没有这个资格。我妈在病床上艰难地想活下去,她没有一刻放弃。芽芽才六岁,世界上的美好她还什么都没见过。我除了继续……挣扎、竭尽全力拉她们一把,我找不到任何别的路。闻箫,我找不到……”
他嗓音低得快要听不到:“以前总以为自己很强大,但原来……我并非无所不能。”
闻箫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听着。
他将手指卡在牙齿间,直到牙齿将骨节上覆盖的皮肉刺破,有鲜红的血沿着冷白的手背流下来,蜿蜒成红色血线,他才终于将所有哭声藏得毫无破绽。
他看见对面有人站到了窗边,暖色的光退为背景,即便只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他也能将对方的每一寸线条细致描画。
他想,往后余生,再也不会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如果这段感情成为了使你陷入泥沼的沉重锁铐,我纵满手是伤是血,也必须咬牙取出钥匙,亲手替你打开。
或许早已知晓此刻结局,所以从来没有明言爱你。
可是,现在的我却遗憾,此前明明那么多个日夜交替,我为什么不多说几遍喜欢、多说几次爱给你听。
闻箫抽离紧咬的指节,唇齿间满是血腥味,心情一如初次接吻的当晚,“池野,我们——”喉口哽咽,他忽地意识到,四十一天,从未说过在一起,又有什么理由说出分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