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雨(29)
他等纪真宜不再那么颤抖了,才踯躅着斟酌着开口问他,心下惴惴,“圣诞节晚上,我早点去画室,我们一起去玩好吗?”
纪真宜耳里全是外面轰隆作响的滚雷,一个字都没听见,直到谢桥贴着他耳骨又问他“好吗?”,才如梦初醒般胡乱应道,“啊?好啊,好,小桥说什么都好。”
谢桥弯了眼睛,自己在心里偷偷庆祝了一下。
纪真宜哭得呼吸不畅,“几点了?”
谢桥摸着手机看了一眼,“两点,睡吧。”
两点,二十四号了。
谢桥安谧地睡过去。
纪真宜闭上眼睛,在自己的意识里拼起一张脸,他很久不敢想起这张脸。
是个又短又扎的板寸,天生的高眉骨,瞳色浅淡,鼻梁挺得像杆枪,嘴唇很薄,看着是个很戾气阴鸷的长相,穿着件背心,高高大大,在和他对峙。
纪真宜把手藏到身后,“你怎么自己不戴?”
“老子平安夜生的,圣诞老人护体,从小到大重点的感冒都没得过,你跟我比?”蛮横地把他的腕子拽出来,不容置喙,硬给他绑上,“戴着!戴好了!”
纪真宜才不怕他,看着那根丑兮兮挂着个铃铛的红绳,毫不掩饰的嫌弃,“丑。”
“丑?哪丑了?这红绳,简约不简单啊,铃铛是银铃铛,专门找人做的,上面刻了个貔貅,辟邪的。”
纪真宜据理力争,“这铃铛一晃就响,我晚上还怎么睡?上课考试画画吃饭,干什么都不方便。”
他思量思量,也觉得说的在理,看着挺凶戾帅气一酷哥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行,里面那铃芯我给你弄出来。你记得一定给我天天戴着,我特地去庙里找大和尚开了光的,也不知道这铃芯能不能卸,不行,我得让那和尚给我卸去。”又看着纪真宜,操心又无奈,“你啊,一天天,从头倒霉到脚。我跟菩萨说了,让他保佑着你点,别让你、别……操,算了。”
别让你一天天的走路都栽跟头,别让你被人打了不敢吭声,别让你哭,要让你天天开心,要让你事事如意,要让你乖乖吃饭。
纪真宜觉得他封建迷信,恃宠而骄地唱反调,“保佑我?菩萨怎么保佑我,那么多人求他,他哪有工夫来保佑我?”
他眉间皱出两道褶,训他,“不准胡说!”又说,“搞不好菩萨看我心诚,专门给你派个天使下来跟着呢?”
“菩萨派天使过来?耶稣能同意吗?”
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菩萨身边跟着是哪号角色,索性破罐破摔,“那派个鬼来,让这鬼天天跟着保佑你。”
纪真宜移开遮在面上的小臂,用一双哭得涩涨发红的眼睛直视着黑沉沉的房间。
韩放筝,你在吗?
第二十三章 关你什么事啊?
这已经是老头第三次来告诉他,回市里的车最后一趟了,让他趁天黑下来之前赶紧回去,今天晚上有雪。
纪真宜早上九点就来了,一直到现在。昨天下了一天的阴雨,今天气温很低,风也大,两排常青的柏树被刮得叶子铺了一地。
他半边身子都僵了,不知道是坐久了,还是冷木了。质地密实的花岗岩冰冷光滑,一拂上去凉得像在切割掌心,他嘴张了张,如鲠在喉。
又过了好久,他才用一把哑得像被扯烂了的嗓子开口,“昨天你生日,我没有来,丁晃和徐森宁来看你了吧?本来呢……你要是还……本来我……”
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发顶稀疏的老头刚巡视完,好心嘱咐他,“没车了,你在路上招招,看有没有车愿意载你一程,大晚上的注意安全。”
纪真宜感激地朝他笑笑。
老头手电筒的光束打在他脸上,有些发瘆,从没见过这么白的一张脸,两只眼睛黑洞洞的,不像来探坟的,反倒像从坟里刨出来的。
纪真宜走在路上,走了快一个小时了也没车停下载他一程,车灯一照过来,见他招手,跑得比逃命还快。
没办法只好给瘦猴打了个电话,打了三个,瘦猴终于接了,怕他张嘴就噼里啪啦骂个没完,纪真宜先发制人,“我在正陵公路。”
那边果然哑了火。
“没车回去了,你来接我一下。”那边没应声,“我手机马上没电了,你来不来说一声。”
过了快一分钟,他才听见电话那头的瘦猴吸着鼻子,抽抽噎噎地,“来。”
纪真宜手机还剩百分之二的电,十足头疼地啧了一声,关机收兜里了。
要不是昨晚养老院打电话过来说他姑奶奶病了,他妈不得已要去陪床照顾,估计今天也得被严防死守盯一整天。
他长呼出一口气,闷头往前走,今晚云层厚,却也有月亮,半轮残月凄凄的挂在天上,在柏油路面上镀了层冷霜。
纪真宜又走到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前方穿透力十足的锐利车灯射过来,马达轰隆,一辆机车停在他面前。
瘦猴昨天去剪头发,沙龙空调开得足,他一进去就烘睡了。找的tony老师是个总监,极富演说欲,托着瘦猴的头边剪边给员工讲解,“看见没有,这层就是要打薄,得这么打……要有创作意识,娃娃脸嘛,如何依靠自己手中的工具来凸显客人本身的优势,要大胆,一个字,剃!”
一番激情四射的讲解下来,瘦猴被他自我创作到只剩层青黑色的发茬了。瞌睡醒来天崩地裂,不仅气该死的tony老师在他脑袋上天马行空,更气马盛淇坐旁边一声不吭,竟然就看着他被祸害成这秃毛德行。
总监小心赔罪,说下次来给他六折。瘦猴怒发冲冠,下次?老子下次来就是来砸你这黑店的!
最后调节结果是让总监免费个小马也剃了秃头。两个悲伤的秃子面面相觑,“还行,两毫米……也挺长。”“嗯,不是很秃。”
商业吹捧到底没经住市场考验,两人把头盔一摘,纪真宜唬了一跳,“你们怎么秃得跟俩美妆蛋一样。”
瘦猴鼻头红红,显然刚哭过一场,眼珠溜圆,拎起头盔就砸他。纪真宜笑嘻嘻接过来,定睛看他那辆雅马哈,一下敛了笑,“你也买了辆这个。”
瘦猴也跟着安静下来,口齿含糊,闷闷的,“嗯,上个月就买了。特地买的浅灰搭红纹,想着黑的我骑着肯定没韩哥帅。”
扭力大师,三缸野兽,暴力街车,雅马哈MT-09。
韩放筝那辆比他这辆来得更暴力冷酷,纯黑色的机械金属外观极具冲击性,犹如块状肌肉的车身充满力量感,扭力巨大,黑夜驰骋宛如街上流星。
回来的时候是小马骑的,人太多,纪真宜不太相信瘦猴拍胸脯保证过的技术。雅马哈MT-09的车垫本身比较短翘,三个人挤挤攘攘地粘着随时要被抛下去。
要下雪了,风里带着些冰粒。
“一个人来就行了,这三个人回去多挤啊?”
机车速度快,风声大,又戴着头盔,交谈全靠扯嗓子吼。
“那怎么办,难道我把马仔丢那啊?”
纪真宜以为他们在外头玩,“丢哪啊?”
“我家啊。”
“你家?这不正好吗?他在你家待着,你来接我,多好。”
瘦猴蓦地激动起来,好像他这个说法多么十恶不赦,“他一个人在那,他一个人!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马才三岁呢,纪真宜纳了闷,哪条法律规定马上十八岁的男孩不能一个人待着吗?
前头骑车的小马从始至终不出声,沉默冷峻,戴着头盔的背影都酷掉渣。
“行行行,你挨紧点,抱着小马,我要掉下去了。”
瘦猴爸妈忙着生意,常年不在家,给他请了个保姆。但瘦猴从小一个人活惯了,看着傻了吧唧不着四六,其实家务全能,做得一手好菜,还挺贤惠,也不太喜欢家里有外人,就给辞了,另找了个钟点工。
偌大一个房子,就瘦猴一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