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假定毫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当初你们都跟我置气,现在变脸倒是很自然。”
晏山习惯周笛的数落,想到他要是走父母规划的路,早已喝出滚圆的大肚,脑袋上剩不了几根毛,酒杯变着法地高低碰着,心里一股恶寒。他看看表快到医院预约的时间,说我们去医院吧。
肇事者在门口候着,小个子男人,顶着一张干瘪的面孔赔笑走来,他提早借好医院门口的轮椅,周笛搀着晏山的手,有些不情愿地坐下,很深地陷进轮椅当中,这让她显得分外矮小,晏山有些不习惯如此模样的周笛。男人说周姐,这是你儿子?长得真帅真高,你简直太有福气。周笛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铜墙铁壁不会被几句套近乎的话攻破,该有的赔偿一分不能少。
男人话多,一路都在翻动嘴皮子,说他的车一直有刹车不灵的问题,前几次都是自己摔跟头,不管摔多惨都是拍拍手站起来,也没在意,那天脑袋反应迟钝了,直直撞上周笛,才出了大事故。晏山说你这不是故意祸害人吗,明知车有问题还不修,你要是往一辆货车上撞,有几条命都不够你折腾的。男人狂点头,连声道歉,说已经将车拿去修了。
医院人多,排队等着叫号,男人抱怨起昨年父亲生病住院,母亲身体也频频出问题,周笛警惕地直起背,以防男人是卖惨博取同情心,她丈夫还被变相关禁闭呢,谁同情她?他叫周笛姐,实际只比周笛小一岁,周笛随口问他儿女多大,结果他回答说他还没成家,于是周笛偏头来看晏山,嘴唇曲折地颤动,好像在和晏山说:看吧,如果你执意不结婚,这会是你五十岁之后的结局。晏山识相偏转过脸。
医生的手按得周笛在诊室狂嚎,晏山在旁听得揪心,暗自咬紧牙关,疼痛肯定是顶级的,连周笛这样好面子的人都无法控制声音,他把手放在周笛肩膀上,看他妈整张脸皱成一团,纹路蜿蜒下去,心疼得鼻酸,抬手揉了揉鼻尖。医生说不用打石膏,上网买个踝关节固定器就行,晏山要掏手机搜,周笛拉住他的手肘,说:“小杨,你帮我看看。”
男人手机用得不熟练,字也写不来,臊得直挠头,晏山看不下去他的窘样,说我来买,你把钱直接转给我妈就行了。男人缴完费急着要去上班,晏山留着陪周笛照CT,排队的人有几个一看就是重症,其中一个光头的男人从轮椅上下来,立马两膝触底跪下去,身体软成一根橡皮糖,怎么捏都成不了型,妻子慌忙拉拽住他,将他一边肩的衣服向上扯,露出分明得像洗衣板似的肋骨。
晏山急迫地移开眼神,大概那些无意又自觉倾泻的怜悯和庆幸都是冒犯,让他体会到作为健康人类某种程度的阴暗。周笛显然也注意到重病的男人,目光变得有些呆滞,她的嘴唇咬上纸杯的边缘,摩擦,直到椭圆的边沿薄成一张纸。
“外婆的情况还是很不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晏山说:“哦。”
他正在打字,告诉隋辛驰他已经到了湛城,刚才他还想和隋辛驰发一句什么消息,但经由周笛打岔,他完全忘记了,于是对话框中就只剩一句“我到了”,没头没尾,也读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晏山没有任何必要向隋辛驰报平安。饶是晏山在记忆里如何搜刮,他还是想不起来,但他一直努力地回想,似乎想得越久,外婆不好的事实就能被掩埋过去,所以晏山几乎将隋辛驰的头像视为救命稻草了,即使隋辛驰迟迟不肯回复他。
晏山心想糟糕。不是觉得心灰意冷,也不是要改变原定想法,他只是差点忘了,隋辛驰也可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第37章 白色病房
周笛愿意自己和自己置气。拐杖双双横倒在地,她一手还使劲抓握花洒,显然出于求生本能,可洗漱台上的乳液被掀翻在地,乳白稠厚的液体一刻不停地流动。她坐在狼藉中,身子保持跌倒前的惶恐,不忘尽可能高地抬起脚。晏山刚踏进家门就被响动惊扰,奔到浴室,尽量对混乱保持镇定,照顾周笛的十多天他不断对自己说:淡定,淡定,不要生气。周笛发气似的连声哀叹,抱怨脚痛,这气不是对他人,是对她自己,因为声音是压进喉咙里的。
“我说了你洗完澡就出来,不用收拾浴室,你怎么这么固执。”晏山找准空隙踏脚,想将周笛拉起来,周笛一下抵开了他的胳膊,自顾自要靠自己站起来,动作僵硬又缓慢,手硬得像块石头,干巴巴地让晏山递拐杖,她使用拐杖的姿势始终不熟练,笨拙地像只鸭子左右摇摆。
晏山蹲在地上擦拭乳液,捡玻璃碎片时手指被划出小口,他下意识用嘴含住伤口,结果吃了一嘴护肤品,口腔涩得难受,于是他还是生气起来,非常想就此不管不顾。
周笛窝在沙发里,半边湿发遮住她的脸,看上去蔫蔫的。晏山将买来的饭菜从塑料袋里拿出,周笛只是掀了掀眼皮,象征性吃了几口菜,便把筷子撂下。此前他们因为吃饭的事闹过不愉快,晏山没有时间天天做饭,考虑到周笛不放心外卖,有时便会去楼下买饭菜,周笛对此颇有微词。
晏山再次问周笛饿不饿,周笛赖洋洋地摇头,晏山也全无胃口,进厨房把剩一大半的饭菜全部扔进垃圾桶,扔完他是有些后悔的,但这种抗议没有回头路,路过客厅时周笛不正眼瞧他,全然视他透明。晏山觉得不能再和周笛共处一室,烦躁快要把他压垮了。
永远是这样,母子二人相处的时间久一些,各自都生出许多不痛快,似乎他们心平气和共处的时间是有界限的,界限内他们是母亲与儿子,偶尔能互诉心意,界限外他们是仇敌,彼此厌恶、攻击。
晏山把照顾周笛看作职责,他应该在母亲受伤时陪伴她,因为她很孤独,虽然这种孤独看似是她的自我选择,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被强迫的,“晏之立夫人”的称呼让她少去多少自我。所以晏山试图忍耐孤独的周笛的次次刁难,他不想承认可他必须承认对周笛的同情,他有选择她却没有,一生只被浪潮推着走。改变不了她只能疏远她,晏山想,他实在应该给周笛请一个护工。
他感到有些无处可去,徘徊在小区门口,看见有小贩在卖草莓,推车上的草莓挤挤攘攘地躺在塑料盒里,草莓是那么鲜艳那么充满生机,阿姨吆喝着晏山买,保证草莓的味道很好,晏山尝了一颗,草莓的籽弹在他的牙齿上,阿姨没有骗人,味道的确很好,晏山喜欢酸甜的水果,相反他讨厌只有甜甜汁水的水果,甜腻的汁水只会齁住他的嗓子。
想起外婆喜欢吃草莓,以前总自己熬制草莓酱,草莓捣碎了放进大锅里慢慢熬煮,满屋子飘荡着草莓的香气,晏山被香气勾引着来到厨房,靠在外婆臂弯里凝视锅里粘稠的红色浆糊翻起白色泡泡,伸出食指蘸一点偷吃,酸得倒牙,一只眼止不住抽搐,外婆笑说她还没有加糖,当然酸。加了白糖就有甜滋滋的味道,抹在烤过的吐司上,又香又响又脆。
外婆喜欢草莓是否跟她喜欢红色有关联,她喜欢买红色的舞裙,在舞厅里旋转时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裙摆让她整个人绽放了,外公因此吃她和舞伴的醋,她夸赞舞伴的舞步,外公不屑地摇头说,那个死老头。外婆是一个会享受的老太太,退休工资高,因此不会节俭,喜欢各地跑,也去国外,在名胜古迹前展开她的红色丝巾。她充满活力地度过了七十岁生日,红色头发在宾客的眼里成为她还年轻的象征。红色,外婆拒绝黑白灰一类冷静克制的颜色,晏山觉得幸好有外婆,他遗传了她。
但是恣意的外婆为什么躺进了医院,瘦弱得成为了一捆木柴,针管扎进她细细的青色血管,手背那么多的小孔,她终于是躺进她最不爱的白色世界,她整个地被白色绑架了。
晏山提着一大袋草莓去病房看她,她正在吃午饭,医院的饭菜看起来使人毫无食欲,她也没有食欲地吃,也不是吃,是硬塞,嚼十多下才能艰难把食物累在胃里。她看见草莓,敞开塑料袋闻,鼻孔翕动,她说水果对于她的胃来说太过寒凉,但是闻一闻味道也很好。晏山把脸贴在她皱巴又干瘪的手背上,那手指是修长的,手背却挤满褐色的小斑点,他充满眷恋地想嗅到儿时草莓酱的气味,但是徒劳,只有消毒水的刺鼻,消毒水让也草莓甘拜下风,圣神的白色让生动的红也惭愧。外婆说她以前为什么会嫌弃腰间的一圈赘肉,现在她的腰间只剩下了骨头,骨头太过悲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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