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往里面蓄水,却不从往外发泄的容器,终有爆炸的一天。
此时宣从南就是这个容器。
22年的眼泪在他身体里达到极限,一朝爆发无可修复。
“囝囝......囝囝......”顾拾一遍一遍地低声喊道,恨不得替他承受极悲情绪。
一声短促的泣音难耐地从宣从南喉间溢出,这瞬间他意识到人类可以放开声音哭泣。
宣从南单手掩面挡眼睛,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
一声接一声的哭泣像精灵的呜咽。
眼泪太满了,从指缝里流出来砸到脚底的地板上,好像油画上面的星星。
“囝囝,宣叔叔不会想让你以这样的方式学会哭的。”顾拾哑声说道,轻轻拭去他脸上的眼泪,“不过他肯定很高兴。”
脸颊被一双温柔的大手捧起来,宣从南自泪眼朦胧里看顾拾无措的表情:“我们结婚了。”
顾拾道:“嗯。对。”
“你应该跟我一样喊爸爸妈妈。”宣从南音色哽咽,但每一个字都特别清晰。
顾拾眼睛通红:“嗯。”
他又说一遍:“爸爸不想让你这样学会哭......别哭了囝囝。”
宣从南道:“顾拾。”
顾拾:“嗯?”
宣从南问:“我们之前认识吗?”
“......也许。”顾拾哑声道。
宣从南说:“对不起。”
顾拾眼睛湿润,忍耐:“怎么了?”
“我好像不记得你。”宣从南的眼泪流淌到了顾拾手心,温热的,惹人心疼的。
顾拾说道:“没关系。我记得你。”
第一次踏进宣家的时候,顾拾刚满15岁。
宣从南向父母介绍自己的好朋友。
“他叫顾拾,我主动交的朋友。”宣从南仰脸说道,“爸爸我厉害吗?”
宣运霆夸奖他:“囝囝太厉害了!”
随后他问顾拾家住在哪儿。
宣从南说:“我在垃圾堆里把他捡回来的。”
六岁被坏人带离顾家。顾拾的印象里,他的家乡一年四季绿叶长青温暖如春,不似他流浪的这些年,冬天冷得让人受不了。
顾拾觉得他原本不叫顾拾,但随着岁月越来越长,他想不起自己的本名了。
回家的路找不到,代表身份的名字愈发模糊,顾拾看着身后装满瓶子的垃圾袋——捡垃圾的拾荒者。
他认为自己应该叫顾拾。
父亲姓什么他就姓什么,顾拾牢牢记着,这是他能找到家人的为数不多的信息。
可是家人的回忆影像如同回家的路途,难以抓住。
......顾拾忘记了妈妈姓什么。
直到他跟宣从南回家,听说囝囝的妈妈姓孟,顾拾静思良久突然觉得这个姓氏熟悉。
好像很多人都喊一个喜欢穿旗袍的女人小孟啊、筱竹啊......
那时候他想,他妈妈好像姓孟。
寻找的范围幸运地缩小。
—
“你那时候年龄小,不用记得我。”顾拾说,“我来记。”
宣从南跌进顾拾怀里,双手抓住他前襟,额头抵着他一边肩膀静默地掉眼泪。
似乎一切都通顺了。
为什么几个月前宣从南觉得他明明刚认识顾拾,顾拾却能那般自来熟;他们合租、签订结婚协议、领结婚证,所有的发展都太过迅速。
如果之前宣从南有过怀疑却又不愿意动脑筋细想,那今天看到两年前被出售的独栋别墅,户主竟然是顾拾,妈妈十多年前的油画又在顾拾手里,说他之前不认识宣从南根本不可能。
飞机失事的阴影令宣从南惧怕想到任何飞机,他记忆力特别好,时隔多年仍能忆起和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画面清晰如昨。
与之相反的是他脑容量太小了,记不下太多东西。
人脑本身就是一种记得这个便会忘记那个的神奇构造,它记不得所有事情。
宣从南只记得爸爸妈妈,不记得任何。
如果世界上有别的什么会挤掉父母的存在空间,那他可以不需要这个世界。
“对不起......”宣从南闭眼低声哽咽。
顾拾道:“别这么说。”
......
抱着哭了半天,等到泪腺终于累了再哭不出任何泪液,宣从南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热水慢慢喝,不敢看顾拾的眼睛。
情绪一过,沉默的尴尬境地随之而来。
顾拾前襟的衣服湿透了一小片,只要宣从南的余光扫到就觉得赧然。
更不敢抬起眼睛了。
“这儿的冰箱里没有菜,中午饭得回家做。”顾拾开口柔声说道,“我们过一会儿回去,明天再过来好不好?”
宣从南点头:“嗯。”
大半个小时后,顾拾伸手说道:“走吧。”
宣从南将早就空掉的杯子放在茶几,握顾拾的手:“嗯。”
阳光从落地窗里洒进来,地板上一片光亮。
踩着光斑过去时宣从南像踩在云端。
两个小时过去,他依然觉得刚才的一切似幻又似梦,之前夜不能寐想要见到的,今天怎能那么轻易地出现?
“如果我掉下来......会摔得很疼吧。”宣从南低喃似的说道。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任何一人说话都无所遁形。
顾拾微微拧眉,担忧:“怎么突然这么说?”
宣从南挠鼻尖:“哦,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不真实,就好像飘在云朵上。我怕从云上掉下来摔到我。”
“怎么这么可爱。”顾拾笑了下,“我不会让你摔下来。”
宣从南认真地看着他:“顾拾。”
顾拾:“嗯?”
宣从南欲言又止。
“你说。”顾拾鼓励他。
宣从南垂眸,仿佛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有点过分:“如果我们协议到期离婚了......我什么都不要。
“你能不能把这栋房子和我妈妈的画给我?”
静默。
宣从南说道:“我不要一个亿,我可以净身出户。我......”
“囝囝,”顾拾打断他,冷声说,“你想得太远了。现在用不着提这些不会发生的事情。”
听顾拾不悦的声音肯定是生气了,宣从南有些懊悔,何必在这种时候说这种扫兴的话呢。
他抿唇不再开口,觉得顾拾握他手的力度收紧了不少。
虽然宣从南不记得之前,但一个曾经认识的朋友如今能这么帮自己,宣从南感激不尽,不敢奢求任何不切实际的。
他会帮顾拾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
回家吃完午饭,顾拾告诉宣从南现在网上对宣业家那场大火的评论全是正面,让他别担心。
宣从南:“我不担心,我手机里还有他们骂我的录音呢。”
顾拾问:“很多吗?”
“嗯,”宣从南心情出奇地好,刚到家时他还主动把顾拾压在门板后面亲了,两次,“宣业喝醉酒容易犯浑打人,有一次他还想打我呢,我到厨房里拿刀和他对峙,他就怂了。
“等他不敢惹我,我又拿着手机拍他一边骂我一边想打我的样子,拍完就去警察局告状。”
顾拾坐到他身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种亲吻在某些时机里比热吻更令人动心。
宣从南坐沙发里一动不动。
“你......我......我是说,我妈妈的那副“感知”拍卖的时候,你才多大啊?”宣从南不自在地找话题,“16岁就有1200万了?”
那场拍卖会后来他看了,在网上找的视频。
“感知”是被匿名人士拍走的。
成交价1200万。
匿名、价钱又对得上,宣从南便相信了卓娅君的话。
不然他绝对不会被骗到。
“没有。”顾拾道,“我爸买的。”
宣从南道:“你爸爸?顾叔叔?”
顾拾说:“我们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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