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一个人。”肩部的伤口无端端一疼,蒋贺之默了良久,才说,“可能我还得留一阵子,我一个朋友还在医院里没醒,我——”
说着话,忽见一群穿着九弘中学校服的少年正结伴横穿马路。少年们勾肩搭背大摇大摆,一身嚣张的不良气质,惹得街上的司机们为了躲避他们频踩刹车,纷纷探出头来大骂。蒋贺之很快认出这群少年人中为首的是张熟面孔,马秉元的弟弟马秉泉。
马秉泉头上戴着一顶驴牌的刺绣棒球帽,尚不知是真是赝,但正品得好几千。对方好像也看见了他,一刹变了脸色,呼朋唤伴地匆匆离去。
他微微细着眼睛沉思,在妹妹一声“三哥”的呼唤中才醒过来,应付了对方两句,再一扭头望向车窗外,那群少年已经不见了。
替妹妹买齐了零食回到荔宁路的住处,蒋贺之开始整理要带回香港的行李。其实不多。柜子里的书怕是都带不走了,太沉,读书那会儿还爱看,工作以后闲时就所余无几了。他从一排排几乎还是全新的书籍中取出一本厚似砖头的大红本儿,是《政法队伍应知应会国家法律题库》。抚摸着微微起皱的书封,他竟不自禁地微笑,想起他们就是因为一场应知应会考试结下了梁子,起初对他,他只是受一种原始的欲望支配,渐渐的,发自真心的钦佩和喜欢便横织成网,他深陷其中,心甘情愿。
他已经从燕子那里听说了金乌山爆发的那场检民冲突,也从别处听说了盛宁被调去省检政研室的消息。获悉这些的瞬间他自责得要命。在这样苦痛而困难的时刻,他本该陪在他的身边。蒋贺之越想越后悔,无论如何也不该冲他发那通火、说那番伤人的话,人在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可这会儿他冷静下来了——这场大地震突如其来,打乱了一切部署,谁也想不到。洪兆龙刚刚脱离危险期,他甚至开始懊悔这么早抓住了他。他想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或者多给盛宁一点时间,给些时间是为了彻底忘记还是继续等待,他自己也拿不准。
算了,如今他身边有个周公子,我都要走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想联系又觉不妥,想放下又不甘心,蒋贺之斜斜盯着桌上的手机,又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左肩,伤口的痛感还是强烈。要不是那晚那么疯狂,不至于这会儿还没有一点愈合的迹象。他自己都承认不是满不在乎,他都快被醋海溺没、被妒火烧糊涂了。
短时间内窦涛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他的一些文件资料和个人物品就都由蒋贺之封箱代为保管。从晶臣酒店带回了那柄雕花黄铜镶嵌彩色宝石的裁纸刀,取了拆箱,他想看看窦涛有什么待办事项,能在走之前替他处理的就都处理一下。
大多都是些不重要的杂物,蒋贺之翻检了一会儿,忽然在一本类似工作笔记的本子里发现了一张纸,拾起一看,竟是一份有些年头的手写的急诊病历记录,上头清楚地记录着,就在咸晓光自杀前几日,他还因发烧39度去他家附近的一家小医院里吊了针,一吊就三天。
尚不得知,是他托窦涛查资料时对方不慎遗漏了这个信息,还是有人悄悄把这份手写病历单塞进了窦涛的文件箱里,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一个都打算自杀了的少年为什么还要挂急诊看病呢?
而且,他的尸检报告里并没有记录身上的针眼。
蒋贺之从肺腑深处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呼喊。他想,警服一日未脱他就还是警察,不负肩头使命,或许应该查清楚这桩旧案再走。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还伴随着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蒋警官,你在家吗?”
“在。”应着声蒋贺之就跑去开了门,眼前出现的果然是那位邻楼的胖阿姨,照旧一袭花睡裙,丰腴绰约。她的老公瘦阿叔也依然光着膀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这对老夫妻永远这样,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平平淡淡恩恩爱爱,蒋贺之由衷羡慕。
“蒋警官,你这是要搬家啊?”见地板上躺着几只打包箱,胖阿姨惊诧地问,“搬到哪里去啊?”
“不是搬家,是回家。”默了片刻,蒋贺之不易为人察觉地轻轻叹气,“我要回香港了。”
“香港?你原来是香港人啊?香港好呀,明明这么近,我跟我爱人还没去过来。”作为“纽伦港”之一的国际大都市,其繁荣与稳定总会令粤地百姓对港人高看一眼。胖阿姨顾自眉飞色舞地说着话,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
蒋贺之倒是饶给面子地微笑聆听,瘦大叔却及时翻着眼儿搡了老婆一胳膊,示意她,不要唱了,说正事!
“对哦,差点把正事忘掉了!”胖阿姨收放自如,当场回归说正事的状态,柳眉怒竖道,“我们隔壁的阿元、阿泉不是搬走了么,最近换了一个新租客。这个新邻居素质实在不高,天天把垃圾袋堆到我家门口,蒋队长,你能不能管一管?”
“管是管不了,不过我可以去说说看——等等,你刚刚说,马秉元与他弟弟搬走了?”
“对啊,搬走都有阵子了,你跟他关系那么好,他没有跟你打过招呼吗?”胖阿姨嘴巴艳若血盆,一双眼瞪得铜铃大。
“我前阵子太忙,可能一直没遇上吧。”话是这么说,但联想到方才街头看见的马秉泉,蒋贺之隐隐感到疑惑与不安,于是他告别了胖阿姨与瘦阿叔,又跟左右四邻打听来了马秉元的新住址,决定上门看一看他,解一解惑。
蒋贺之循地址找过去,马秉元的新住处竟是一个中产楼盘,小区环境不错,栋距开阔,古典整洁的外立面与花繁木茂的中式园林风格相得益彰,健身设施与儿童乐园也应有尽有,想来这里的房价与房租都不会便宜。
马秉元是在家的。蒋贺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明显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蒋……蒋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系警察,边有我揾唔到嘅地方(我是警察,哪有我找不到的地方)。”表现出客人的自觉,蒋贺之低头脱鞋,马秉元也有主人的周到,马上弓腰递上了拖鞋。
蒋贺之走进这间新居,一边顾自参观,一边询问主人:“房子很不错么……怎么想到搬到这儿来?”
“孟母三迁么,我自己住哪儿其实都没问题,可荔宁路那边龙蛇混杂,好好的孩子都得被教坏,我们家还指着出阿泉这么个大学生呢……”马秉元挠头一笑,“所以苦点累点也不打紧,好在房东是个认识的朋友,房租也算公道。”
“永远把弟弟摆在第一位,也不想着找个老婆,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欸,阿元,你知道我每天接触那么多人,好人坏人嫌疑人,为什么独独跟你投缘吗?”蒋贺之笑了,自问自答,“因为你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马秉元有点紧张。
“我二哥。”蒋贺之掏心肺地说了句大实话,“他对我,就像你对阿泉一样。”
这话吓得马秉元差点没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更加结巴地说:“我、我……我哪儿配得上跟二少相提并论……我、我算什么……”
“凭什么不能相提并论,”蒋贺之倒替对方不服气起来,“蒋家三个少爷两个小姐,都会痒会疼会渴会饿,痒会笑疼会哭渴了要饮饿了要食,跟你一样么,也就投胎的技术好一点……”整洁的大两室,一间卧室敞着门,一间却锁着。他停在这间锁着房门的房间门口,侧目看了看马秉元,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当然……”马秉元脸上的一丝犹疑与惊慌并没有逃过蒋贺之的眼睛。
门一打开,却见床上一堆奢侈品的T恤、帽子和鞋子,蒋贺之随手拿起马秉泉那顶同款式的帽子看了看,远看难辨真假,细看就挺糙,明显都是仿冒的,称不称得上“高仿”都有待商榷。这下真相大白、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蒋贺之心里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抱歉,却故意微微眯眼,摆出一副质问的样子:“马秉元,你出息了,不卖盒饭改卖假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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