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137)
周子轲没听清楚,他低头把机器吐出的票揣进兜里,沿着向下的楼梯走进了人流。
下午五点钟,亚星地下不少房间都空了,大批年轻的练习生后辈聚集到三号练习室——这是开放日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地方,门上挂了 Mattias 的牌子。
汤贞穿了一双白色的板鞋,一只裤腿挽到了小腿上,一只落下去了,他没注意到。舞蹈老师拍着手,打着节拍,时不时强调一些动作。汤贞站在队伍的后排,神情专注,和后辈们一同练舞。他明显动作已经很熟练了,有的小动作偷懒,轻轻划过,还不如同一排另一个脚腕上有红绳的小男孩做得更标准更卖力些。汤贞时不时看他,汤贞在笑。
站在汤贞前面的一个男孩子则穿着长裤、高领紧身上衣,戴了手套,留着个女孩头。舞跳到一半,他突然站在原地不动了。他走出队伍,靠在角落的饮水机边,小心翼翼撑了地板,坐到地上。
曲子一结束,一屋子卖命练舞的男孩子都累趴下了,舞蹈老师喊:“不许坐,不许坐!都站起来,外面歌迷们都看着你们呢,站直了,拉伸一下自己的腿!”
留着女孩头的男孩子站起来了,他来到汤贞身边。汤贞被更多年纪更小的练习生包围着,他们有的才十岁出头,身材矮小,争先恐后和汤贞说话,用或崇拜或依赖的眼神看他。留着女孩头的男孩从后面突然抱住了汤贞的腰,他把脸紧紧贴到汤贞背上,是要从这群小毛孩手里把汤贞抢回去了。
周子轲听到周围低低的议论声。
“天天怎么了?他心情不好吗?”
“天天是谁。”
“是汤汤的弟弟。去年刚刚出道了。”
“我不喜欢他,他化妆以后和汤汤也太像了,就是在有意模仿。”
“可是他们关系很好。”
舞蹈老师拍手道:“起来,起来,今天最后一遍了。都打起精神来!这个月表现好的,被郭姐相中了的,Mattias 全国巡演开场秀就有你的一份。下个月汤贞老师还要带你们全体到新春晚会的舞台上露脸,那是全国十四亿观众都有可能看到你的现场直播,到时候表现不好,丢的是公司和你们汤贞老师的脸——”
有孩子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道?”
舞蹈老师高声道:“只要尽你自己最大的努力,你就不会后悔!”
周子轲在人群中,看见汤贞和那个叫天天的男孩子在一起。汤贞好像一点不介意同性之间类似的触碰,后辈紧抱着他,他也没有不自在。汤贞伸手搂过了天天,揉天天的头发,像安慰一只小动物。
汤贞不笑的时候也好看,只是笑的时候周子轲总看着他。周子轲意识到自己总在看他了。
天天撒娇了一会儿,终于是露出点笑模样。汤贞弯腰把滑下去的另一边裤腿再挽起来,他回到孩子们的队伍里,回到他们的小家庭里。汤贞跟上了音乐的节拍,在人群中蹦蹦跳跳,玩一样地唱歌跳舞。周子轲瞧着汤贞汗湿的发尾一翘一翘的,汤贞有他自己开心的事情要做,和周子轲不一样。汤贞和周子轲是不一样的。
五点半的时候,为时一天的亚星参观日就将结束。末尾还有半个小时的感谢会。
汤贞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会场比地下冷,他也穿了件厚点的外套。全场等待的粉丝都在欢呼他的名字,只欢呼他一个人的名字。汤贞没上台,他带着其他艺人和练习生们走进观众席,和歌迷粉丝们鞠躬致谢。
周子轲从后门绕进感谢会的会场。他也不到下面座位里坐,就站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高处。
汤贞一抬起头便看见他了。
汤贞这一天都在笑,训练时在笑,见歌迷时在笑,周子轲隔着玻璃看他,他就没有一刻是不笑的,可这会儿汤贞与周子轲四目相对,他脸上的开心表情消失了,他把笑给忘了。
就这么一秒的恍惚,歌迷中惊起一阵呼声。汤贞迟迟回过神来,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项链上挂的墨镜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台阶下面去了,他光顾着走神,险些一脚踩上去。
歌迷和工作人员争抢着要帮汤贞捡他的墨镜。“没关系,没关系。”汤贞急忙道。会场里冷,冷得汤贞耳朵根有点发红,他自己把摔坏了的墨镜捡起来,用手擦了擦装进口袋里。
他没敢再抬头。
艾文涛在他爸公司忙了一天,到夜里才有时间去嘉兰天地找周子轲吃饭。
“哥们儿你今儿干嘛去了!我听说有人在亚星娱乐楼下看见你车了 ?”
周子轲正盯着沙发边的插花瓶出神,那一簇簇青绿的花草,众星捧月托着一株摇摇欲坠的山茶。
周子轲身上有酒味,艾文涛不知他又去哪里喝酒了。置装顾问带了一批人过来,人人手里拿着盒子。
“有看着像的吗?”顾问半跪半蹲在周子轲面前,把那些盒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一架架墨镜来。
艾文涛从旁边瞧这架势:“干嘛,你买墨镜啊?”
置装顾问告诉他:“子轲不小心把人家的墨镜给弄坏了。”
顾问又问,要不要在包装里随送对方一些小礼物。
“写一张道歉的卡片?下个月就过年了,贺年卡也很好。”
艾文涛感到非常不解。
“不是,你把谁墨镜弄坏了?”艾文涛纳闷道,瞅周子轲。
周子轲还在瞥身边那插花。他伸手过去,把正中长长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抽出来了。那花朵层层叠瓣,饱满,动人,纯白无暇。
汤贞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湿透的刘海向上捋,露出了洁白的额头。参观日的隔天,汤贞一大早又来公司练习新春晚会的节目,他抬头看了眼前的周子轲。
“你……怎么又过来了?”
*
亚星娱乐艺人练习室建在地下一层,房间与走廊之间墙壁透明。在这样一个地方,很难隐藏住什么秘密。
汤贞站在消防箱的阴影里。他不知道有没有后辈发现他们。
“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相互之间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在短短时间里,在各种有人的没人的场合。有几次汤贞发现了他,也发现周子轲正注意自己。他记得我吗?汤贞并不清楚。
他们不认识,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在《梁祝》后台握手那次,周子轲更是连句客套话都没对汤贞说过。仔细回想,竟然是汤贞第一次认错人的时候交流得最多。
周子轲还戴着他昨天那顶棒球帽,眼睛在帽檐下的阴影里。
他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递到汤贞面前。
汤贞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汤贞问。
周子轲的目光越出了帽檐,就在汤贞脸上看着。“你拆开看看。”他说。他终于开口了。
汤贞向来不收歌迷的礼物。
他脑子里没有头绪,低头很快拆开了包装。
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盒子。盒盖打开,正中央一支嵌进去的墨镜,还有一支被固定在墨镜旁的白色山茶花。
“这……”
“给你的。”周子轲道。
汤贞抬头看他。
“我看你昨天把墨镜摔了。”周子轲说。
周子轲就看着汤贞面上没什么反应,耳朵却慢慢红起来。
汤贞把墨镜的盒盖盖回去,道:“谢谢你,这个挺贵吧。”
“不贵。”周子轲说。
汤贞说:“墨镜是我自己摔的,和你没有关系的。”
周子轲看着他。
汤贞顿了顿,又诚恳道:“我跟你不太熟,也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周子轲突然问。
“我认……我知道你是谁,”汤贞忙道,“之前在《梁祝》后台……”
“我不是指那一天。”周子轲说。
汤贞一愣。
“最一开始……我把你当成我们公司的后辈了。”汤贞想起周子轲那一日清晨那双睡不醒的眼睛,对送到嘴边的温度计的抗拒,还有一声不吭对汤贞的爱答不理。仔细回想起来,那一天汤贞是有点太自来熟了。“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汤贞抓住机会道歉。
汤贞这人也奇怪,他拆了包装纸,那纸叠得那么复杂,他立刻就能原样包回去,过目不忘似的。
“汤贞老师?你们谁看见汤贞老师了!”
“他刚刚不知道被谁叫出去了,你到后面去找找吧。”
……
汤贞听到有后辈在叫他了。
“我、我要走了。”汤贞急忙压低了声音,他把礼物包回原样,塞回到周子轲手里。汤贞想了想,又对周子轲道:“今天不是参观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你还是快出去吧,这里经常有工作人员检查。”
周子轲站在消防箱后面,眼看着汤贞走了,果然没过几分钟他就被巡查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亚星娱乐的工作人员问他要练习生证件,周子轲瞪人家,人家也瞪他。周子轲拿不出来,他离开地下练习室的时候,那把他放进去了的大姐姐惊讶道:“你不是我们公司的练习生?”
周子轲在深冬的阳光下走进停车场,刚解锁了车子,那大姐姐从后面追过来,手里拿了一张纸:“诶,诶!这位弟弟!你要是想加入——”
纸拿过来,是一张表格。周子轲低头看了一眼。那姐姐本来还热情地打算介绍什么,瞧见周子轲开的是辆阿斯顿马丁,她的笑容顿了一下。
周子轲晚上依旧开车去酒吧。汤贞还他礼物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汤贞小声嘱咐他,快离开,汤贞不知道在慌什么,好像怕人看见了。艾文涛在停车场等着,隔着车前玻璃,艾文涛一眼瞧见放在周子轲副驾驶座上那个礼物,包装纸开了条缝,明显被人拆过。
“怎么回事,你不是拿着送人吗。”艾文涛问。
酒吧老板拿了支32年的苏格兰威士忌亲自给周子轲倒上。周子轲拿过杯子来,冰块和玻璃杯碰撞。
“不是,什么情况啊?”从昨晚开始艾文涛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不要。”周子轲说了这么一句。
艾文涛意识到这事儿复杂了。特别是连着两天,他那些狐朋狗友都有人瞧见周子轲的车停在亚星娱乐的停车场。车牌号没错,就是周子轲的车。
周子轲怎么会突然去亚星娱乐的。
“你到底想送给谁啊?”艾文涛小声打听,“亚星的?”
周子轲抬起眼睛瞅他。
艾文涛“啧”了一声,不敢置信:“跟我你还见外?”
周子轲继续喝酒。
艾文涛坐得离周子轲更近了点,推心置腹讲:“哥们儿,别的,别的兴许你比我懂。但是亚星娱乐——我跟你讲,就那些大明星小明星男明星女明星的事,你找我啊!哥们儿门儿清,门路多着呢——”
周子轲又看他。
“快,说说,谁啊,”艾文涛就想听这稀罕事,“谁不要你礼物?”
周子轲说:“你有什么门路。”
艾文涛大手一拍胸膛,一个大拇指举起来:“你今儿告诉我是谁,明天我就把人叫出来陪你吃饭,信不信?”
*
此后一星期,艾文涛都没再见着周子轲的面。兄弟朋友想叫周子轲出去玩,也一概没叫出来。有人在亚星娱乐门口再次瞧见了周子轲的车:“我在对面等人,看见他车在楼下开过去好几个来回,他干嘛呢,练车呢?”
艾文涛不许他们瞎打听,但有些消息传得实在快。艾文涛前脚刚托人约汤贞出来吃饭,后脚方圆十里一大圈子的人就呼啦啦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