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145)
他到底凭什么这样想呢,他跟汤贞才认识几天呢。周子轲感觉汤贞的手扶着他的头,这个动作就好像汤贞正抱着他。汤贞把水杯稍稍举高了一点,周子轲把半杯水都喝掉了。
周子轲躺回到床上,他先是呆呆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望天上飘忽不定的鹤群。他觉得不真实。过了会儿他视线挪回了床前,汤贞正坐在床边,低头默念一张药品说明书。
周子轲看到汤贞眉头里皱的担心,眼睛里藏着的不安与忧愁。汤贞把说明书放下,抬头观察输液管里药水滴下的速度,他用手心轻轻覆盖住周子轲插着针头、贴了纱布的左手背。
“手凉吧,”汤贞问他,“我去给你拿个暖手宝。”
然后汤贞就出去了,离开这房间。周子轲呆呆看着他又回来,把一个暖得甚至有些发烫的东西小心垫在了周子轲左手下面。
“药滴得快吗,疼吗?”汤贞又问。
周子轲一眨不眨,只顾看汤贞的脸。
汤贞还是站起来调整了输液的调节器。“可能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打完,”汤贞说,他夹出一块新冰块,周子轲嘴唇张开了,乖乖把冰块含进嘴里,就听汤贞说,“你困了就睡一会儿,我就在门外,有事情你叫我我听得到。”
周子轲没有点头,也没摇头。汤贞从外面关上这房间的门。当四周陷入一片昏暗的时候,周子轲的眼皮终于阖上了。
他再没梦到什么巨大的难吃的烧麦,什么也没梦到。
醒来时已是午夜。黑暗静谧,周子轲身边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掀开被子坐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身上的夹克没有了,T恤贴着前胸后背,被汗浸透。是谁脱了他的外套,脱掉了他脚上的鞋。
手背还贴着块胶布,掩盖住针眼。额头上的汗一阵阵凉意,周子轲头脑逐渐清明,他睁开眼睛,回头看刚刚睡过了的床,又看床头桌上:一杯水,几个拆开的药盒,空了的输液袋,一盒酒精棉球,不用的暖手宝,还有在消毒盒里安稳躺着的体温计。
床头桌下的角落里放了一小盆水,一条毛巾搭在了盆边上。
窗帘拉紧了,重重帷幕把一整面墙全遮住。周子轲站起来,他看到了那几只鹤,倦收起线绣的羽毛。夜深了,它们也闭了眼睛,守护在周子轲身边,静静地悬停。
床头有灯景,周子轲摸索墙壁,不小心碰到了开关。四壁忽然有了些光,恍惚间这里仿佛是另一处洞天。周子轲赤着脚,推开门走出这里。看见门外走廊和客厅,周子轲忽然回过头。
他再看汤贞的卧室,原来一直睡在这儿。
座机的听筒被拿掉了,搁在一旁,屏蔽外界的打扰。玄关的门也被从里面反锁。周子轲赤脚走进厨房,他看到洗菜篮里一小堆橙红色鲜嫩嫩带着梗的胡萝卜,还有番茄和橙子。
客厅的沙发上有人。
周子轲从背后走过去,他没穿鞋,走路静悄悄的,没声音。他先是看到了茶几上的咖啡杯、药盒、纸笔,再是瞧见沙发底下的一叠剧本,还有四散在地板上的便签和纸页。
汤贞就躺在沙发里面,头枕了一个靠垫,侧着身睡着了。他还穿着那件毛衫,领口垂下去,露出一些脖颈的线条,汤贞一只手伸在沙发外面,似乎是握着剧本的,只是剧本掉下去了。
茶几上的纸张记录了几行字,周子轲一眼扫过去,看见一个电话号码,下面写了某某医生门诊夜间值班的字样。周子轲低头瞧沙发上,他一手压在了汤贞枕的那只靠垫旁边,沙发凹陷下去,汤贞闭着眼睛脸贴着靠枕,并没感觉出异样。
他身上的毛衫本就宽松,质地柔软,侧身睡个觉,下摆便牵扯高了,露出一点点腰腹的浅白皮肤。周子轲低头端详他的脸,周子轲膝盖也深陷进沙发垫里,他撑到了汤贞身上去。汤贞眉头舒展开,那双不安的、忧虑的眼睛闭上了。汤贞睡着的时候好像对谁也没防备,就这么躺在周子轲的阴影里。
鬼使神差的,周子轲低下头,看见那一截雪白的腰全露了出来。
汤贞呼吸平稳,睫毛垂着,没有察觉到危险。周子轲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又扫去,像是要把汤贞一张脸上每一分每一寸全记住了。
此处省略。汤贞在睡梦里被惊动了。他没醒,只翻了翻身。
月光也格外吝啬,透过起居室的窗帘缝那么一丝一缕照进来,照在汤贞的鼻尖上。
汤贞脸有些红,睡觉时他的身体是热的。周子轲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愈来愈大。
他到底在渴望什么呢。
汤贞从沙发上醒过来,他又做了些梦,梦里是在望仙楼还是别的地方,他梦过便忘了。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正是半夜。汤贞把脚放进拖鞋里,快步走到了卧室外,推开门。
汤贞意外道:“你醒了?”
周子轲从床上坐着,半个身体在被子里。周子轲上身只穿了件T恤,包裹着年轻人线条分明却并不健硕的肌肉。
汤贞走进来,坐到周子轲床前,他睁着也还不怎么清醒的睡眼,伸手摸了摸周子轲的额头。
“好像还有点热。”汤贞说。周子轲抬起眼来,他眼眶发红,直愣愣看汤贞的面孔。汤贞从床头拿了体温计拔开盖子,看了温度,又看周子轲。“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汤贞问他。
周子轲也不言语,似乎心情低落。汤贞把体温计塞进他嘴巴里,周子轲乖乖含着。
第97章 小周 11
汤贞给私人诊所打电话,请对方派车来接。周子轲拿起他刚刚量过的体温计看了一眼:三十八度二。
“我不想去。”周子轲说。
他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汤贞把榨好的果蔬汁倒进保温杯里,扣好。汤贞与周子轲擦肩而过,似乎根本不考虑周子轲的个人意愿。汤贞从抽屉里拆出两只新口罩,又进衣帽间翻找,翻出一件尺码足够大的在片场穿过的深灰色羽绒服来。
“这件你可以穿。”汤贞对周子轲说。
周子轲看了一眼汤贞手里拿的,一点也不酷。“我的夹克呢。”
“你现在需要保暖。”汤贞说。
周子轲不满道:“才三十八度。”
汤贞觉出他不大乐意,也没时间与他讲道理。汤贞把手穿过了羽绒服的一侧袖口,握住周子轲的右手套进袖口里面来。
努力把一条袖子穿上了,周子轲还是不愿意动。汤贞年纪比他大个几岁,身高却差他一截,汤贞不得不踮起脚,把羽绒服展开了,领口和帽子捋好,严严实实披在了周子轲身上。汤贞是不怕麻烦的,低头把左手袖子也给他穿上。
周子轲看着汤贞在他眼前,把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了他下巴处,把他鼓鼓囊囊地包好了。
周子轲站在玄关,只得低头穿鞋。他直起身来,汤贞给他戴口罩。汤贞的视线就停在周子轲鼻子上,又向上挪,接触到周子轲望着他的目光。
“医院的车马上就来了,”汤贞对他讲,“到了医院不要乱说话,多听我的话。”
什么叫“多听你的话”?
周子轲坐在那位私人门诊大夫面前,他来的路上戴了一路羽绒服帽子,这会儿摘下来,一头短发是汗,他甩了甩头。
大夫边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边看他,笑道:“小兄弟体格不错,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
汤贞坐在旁边低头看大夫手写的诊断书:“一定要做胃镜检查?”
“对。”那大夫和颜悦色,对汤贞道。
一位护士,声音周子轲听着有点耳熟的,说:“汤贞老师,小患者这样频繁高烧,又有胃病,最好还是检查一下。”
“也不知道你今天吃喝什么了,”那大夫看了看表,道,“明天下午,抽时间过来做胃镜。”
周子轲双脚踩在椅子下面的栏杆上,不吭声。汤贞道:“可我明天过不来……”
“小兄弟多大年纪了?”大夫瞧着周子轲,饶有兴致道,“自己能不能来?”
汤贞回头看了周子轲一眼,颇为难。
护士说:“胃镜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汤贞老师你没时间,我们可以派车去接,做完检查如果需要,再把他送回家。”
汤贞低下头。“好……”他六神无主,只有暂时先这样说。
私人诊所,做的又是帮患者保密的生意。大夫问汤贞,档案怎么写,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他……”汤贞张了张嘴。
护士从旁边道:“是叫小周吧?”
汤贞愣了愣,点头。
周子轲坐在药房门口的长椅上,喝保温杯里的果蔬汁。护士小姐在旁边对他讲:“你老师对你真好,还专门榨果汁给你喝。”
周子轲把保温杯喝空了,看她一眼,低头把盖子扣上。
汤贞戴着口罩、棉帽,在药房等了半天,打着哈欠的诊所老员工终于把药给他配齐了。
“您是……”汤贞接过装满药的纸袋,那员工盯着汤贞的眼睛,忽然问。
大夫给周子轲开了张预约检查的单子,写清了做胃镜的注意事项。
“胃这么不舒服,以前也做过检查吗?”大夫问。
周子轲摇头。
大夫笑道:“年轻啊,身体顶得住,到老了就不行喽。”
临行前,汤贞给大夫的女儿和太太留了签名,给那位值夜班的员工也签了字。大夫喜不自胜,把签名拿着反复观看,珍重地放进抽屉:“我得多谢祖老爷子了。您放心,这位小兄弟的病就交给我们了。”
折腾了小半夜,护士把汤贞和周子轲二人送上了回程的车。护士说祖静老师一直嘱咐她,多多陪着:“汤贞老师,您这么忙一夜,白天工作也不困?”
汤贞在车里检查了周子轲脸上的口罩,给自己也把口罩戴回去了,他对护士道:“我还可以。”
护士说:“别太累了。祖静老师说您平时工作就特别忙,生病都不去医院。”
“没那么夸张。”汤贞笑道。
车到了家,汤贞拿了些现金给司机,充作小费。司机一开始说什么也不肯要,后来才谢谢汤贞老师:“我今天谁都没送过。”
周子轲进了家门,脱了羽绒服,他想去洗澡了。汤贞站在玄关处,把周子轲脱下来的羽绒服抱着,他背靠着房门,心里多少还在犹豫。
墙上的钟已经转过了五点,再过一会儿,小顾恐怕就要来了。
汤贞也许是有选择的。
凌晨时候,公寓物业办公室还有不少值夜班的人。物业经理接了电话,匆匆到贵宾室见了汤贞。
“汤先生。”他解开西服扣子,在汤贞面前坐下了。
汤贞坐在办公桌对面,到这时候,他仍是没定下决心来。
周子轲一开始不明白汤贞要做什么。
他洗完了澡,身上裹着浴衣。毛巾盖在头发上。
“什么芯片?”他道。
汤贞把周子轲的手机放下:“你的手机装不了芯片。”
因为要做胃镜检查,周子轲短时间里仍是不能吃饭。身体再好的小伙子,这么捱上两天饿也不会舒服。汤贞到他床头坐下了,瞧周子轲半垂下的眼睛,瞧他那精神萎靡劲儿。打了点滴,高烧睡了一整天,又半夜跑了一趟医院。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折腾成这样。明明几天之前两人还完全是陌生人。
汤贞伸出手,又摸周子轲的额头:还是有点烫的。
到底为什么非要半夜在楼下等他呢。
周子轲想必很喜欢汤贞的手,汤贞一摸他,他眼睛一落下,闭上了。
汤贞心更软了。
“你今天好好听话,我不在家,你老老实实去医院做检查,”汤贞道,“下午做完了也别在外面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