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20)
温心没听懂,她打开车门,和常代玉一起上了车。常代玉比温心还早四五年认识汤贞,这会儿她说:“你们家老师这个人,他总给人一种感觉,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不懂,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早把他看透了。”
温心愣了,还是没听明白。
“这样的人特别容易让人母爱泛滥,你不觉得吗。”常代玉说。
温心还是一脸的茫然。
常代玉摇摇头,无奈道:“温心,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了解你家老师。”
温心怔了一下,点头:“当然了,我当他助理多少年了。”
“我就说吧!”常代玉说。
温心忙道:“可、可我是助理啊!”她进一步解释:“我若是再不了解他,我也太不衬职了!”
常代玉笑着看她,像看一个小傻瓜。温心还自言自语着:“汤贞老师还总夸我,又细心又善解人意呢……”
汤贞并没吐出多少东西,多是一些酸涩的液体。祁禄抱着他的大衣等在他身后,直到汤贞用冷水洗过了脸,两个人才慢慢往回走。祁禄给他披上衣服,汤贞低着头,脚步有点晃,祁禄感觉得出来,录影这一个钟头,已经是汤贞的极限。
他们上了车,汤贞回头和常代玉寒暄了两句,便缩在副驾驶座位里开始睡觉了。常代玉也没有强拉他聊天的意思,同是艺人,她了解台上台下的两极状态有多么普遍。
只是临走的时候,她把汤贞推醒,她举着伞站在窗外,等汤贞把车窗放下来,她看着汤贞说:“傻小子,我叔也得过和你一样的病。”
汤贞迷迷糊糊看着她。
“也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常代玉说着,忽然伸手去摸了一下汤贞的脸,汤贞看着她的手伸过来,也没有躲开,常代玉望着他,眼里带着痛惜,“希望咱们回头再见。”
汤贞愣了一愣,朝窗外的常代玉摆了摆手。
外面雨下得大,好在车直接进到地库,汤贞的鞋子没碰到雨水。他出了电梯门,走到家门前,伸手握住门把,“嘀”的一声,门便开了。
温心在门外接到一个电话,她声音殷切,还没说两句,音调陡然升高:“我、我今天没见过他,他怎么了?”
汤贞走过玄关,脚踩过地板上一滴一滴的水渍,他听见温心在走廊上着急得快要哭了:“都这个时候了,子轲能去哪儿?”
汤贞走进卧室,努力脱掉了大衣,把灯打开。
周子轲就坐在他面前,高高大大一个人,从头到脚,全身都湿透了,嘴角青肿,带着酒气,窗户开着,风卷进来,周子轲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就望在汤贞身上。
*
汤贞呼吸有点不稳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有人在他背后静静关上了门,汤贞回头,刚要叫祁禄,周子轲突然把他拽过来,一把将汤贞抱紧了。
汤贞膝盖发软,周子轲紧紧抱着他,让汤贞坐到周子轲腿上。汤贞抬起头瞧周子轲的眼睛。周子轲面上全是雨水,低着头,湿漉漉的眼睛血红,那长睫毛也被雨浸透了。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周子轲轻声问。
汤贞愣在原地。
周子轲声音闷闷的,低沉,压抑着不快,委屈,痛苦,和平日里他刀锋似的冷淡口吻完全不同。
房间不是密闭的,汤贞感觉到了风,从窗外乌黑的雨夜,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潮湿空气涌进来。可他又不觉得冷,小周抱着他,用后背把一切寒冷的黑夜都挡住了。
他听见小周苦闷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你是不是还是特别不想看见我。”
“你是不是喝酒了。”汤贞抬头看他。
周子轲愣了一会儿,问:“你还管我喝不喝酒。”
汤贞闭上嘴。
周子轲盯着他:“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实话。”
汤贞不说话。
“你记得,”周子轲说,他搂着汤贞的腰,把汤贞箍得更紧,像是他不这么做汤贞就会故技重施,会再次轻而易举地避开他,避开他的问题,他握着汤贞的右手,放在手心里攥着,“你来找过我,为什么说你忘了。”
汤贞说,小周,我不知道……
你知道。周子轲说。你是怎么回答肖扬的。
汤贞低下头,面色苍白,用气声掩盖:“肖扬……”
周子轲垂下眼,望着他,盯着他一举一动。
“他说他被我吓坏了。”汤贞像在说梦话。
“我和他道歉,”汤贞告诉周子轲,“虽然我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是这样,”周子轲一脸失望,不客气道,“那你为什么还求他瞒着郭姐。”
汤贞没说话了。
周子轲看了他一会儿,低头,不高兴地揉手心里汤贞那只手。汤贞的手指细长,冰凉,指甲被剪得奇短,丑丑的。周子轲来回摸他的手,从指尖摸到手心,再摸到手背,周子轲合起手掌,把汤贞的包在里面。
“你怎么不说话了。”周子轲问他。
汤贞眼眶一阵发热,他感觉周子轲滚烫的呼吸就近近在他脸颊上。
“你说话。”
“我……”汤贞再一次冷静下来,好像一个失败的主持人,在重新找回节奏,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小周,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周子轲打断他。
汤贞嗫嚅,嘴唇干涩得厉害。
他放弃了。
周子轲的手也冷得很,穿过汤贞遮住脸的长发,像穿过溪流。周子轲见汤贞又不说话了,索性替他回答:“你只是觉得,我不会勉强你,是不是……”
“……”
“你知道你生着病,我就对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周子轲一句话虽轻,却说得咬牙切齿,他很难掩饰他的情绪。
汤贞安静下来,风雨不动的。
“郭小莉知道了。”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听着。
“我等了你五天,”周子轲望着他,喃喃低语,“我受够了。无论是她,还是你,我不要别的,汤贞,你给我一句实话。”
汤贞平静的样子几乎不真实,他在周子轲的怀抱里视线低垂,听到周子轲的话,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你来找过我,是不是。”周子轲说。
汤贞不说话,周子轲扶汤贞的脖子,把汤贞近乎麻木的脸抬起来。
汤贞眼睛睁开了,那么近,望着他,汤贞的任何异动都逃不过周子轲的眼睛。
可周子轲在这双几近干枯的眼底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来找过我。周子轲声音冷冷淡淡的,不放弃地说,不放弃地恳求,你来找我了,是不是。
你告诉我你来找过我,让我知道这么多年……不是我的幻觉。
周子轲喝多了,说一句要喘三句,带着气音,咄咄逼人,又断断续续。字字句句恨不能带满了刺,也不知道他是想刺别人,还是刺他自己。他好像真的很困了,也很累,雨又大,风又大,他湿透了,浑身冰冷,眼也冰冷,手也冰冷,心也冰冷。他怔怔瞧着汤贞,汤贞看着他,就是不回答。
直到他把发沉的额头搭在汤贞身上。
“我做过错事,我错了……你生气也好,骂我也好……”周子轲喃喃道,声音轻得如同风声,“你和我说句话……”
汤贞好半天才努力地说,小周,我没有生你的气。
那几分钟,汤贞感觉周子轲额头烫得厉害,连搂着他的一双手臂也在发抖似的。
“我把你弄哭了,你为什么不生气。”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声音如常,听起来也颇冷静,只是因为虚弱,底气不足:“小周,以前的事,我……我一直觉得应该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清楚——”
“我不要说清楚。”周子轲突然道。
汤贞一愣,他听见周子轲靠在他肩头喘息的声音,好像在笑,好像在哭,透着一股苦闷。
“你以为我不知道,”周子轲闷声道,“你汤贞的说清楚……”
“……说完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话说着说着,轻得被掩进风里。饶是汤贞再冷静,再风雨不动,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汤贞摸他的额头,摸他湿透的直愣愣的头发。汤贞声音颤抖,说小周,你发烧了。
“分开这一年,你有一天想过我吗。”周子轲问。
“你决定走的时候,汤贞,你有一秒想到过我吗?”
汤贞听着,也不说话。周子轲真是喝多了,平时藏着掖着,冷着一张脸,半个字不肯多说,好像多说一句就是给人多大的面子,等到这会儿,他又越说越多了,一句一句,给了汤贞好多面子,给汤贞天一样大的面子,多到大到他周子轲甚至都有些自取其辱的嫌疑了,就好像他只是单纯地想要给汤贞这样的面子,单纯地想要问汤贞这些问题,而不指望从汤贞这里得到哪怕一个字的答案。或者他很清楚这得不到。
周子轲哽咽起来:“你想没想过如果你死了,我……”
汤贞说:“小周,已经过去了。”
汤贞搂过周子轲的头来,像反过来抱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只雨夜里被淋湿了的小狗。“都过去了,你别想这么多。”汤贞仿佛是对着空气说。
周子轲抬起头,他把汤贞抱得更紧了。
汤贞也没怎么挣扎,他在周子轲怀里仰起头,半睁着眼睛,因为周子轲低下头来吻他。
汤贞尝起来十有八九是苦的,因为周子轲吻了他一会儿,就犹豫着把他放开了。
“已经过去了……”周子轲嘴里喃喃的,重复这句话,他看汤贞的脸,“你可真行。”
汤贞的眼圈突然红了。周子轲沉默看了他一会儿,捏着他的手,半晌又低下头来,用他冰冷的单薄的嘴唇贴上汤贞颤抖的睫毛,亲吻汤贞阖上了的眼睛。
“算我求你了……”周子轲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哑得十分陌生。好像他已经无计可施,他彻彻底底没有办法了,他亲吻汤贞的额头,耳朵,鼻尖,吻汤贞失去血色的脸蛋,吻他努力汲取空气的嘴。阿贞,他边吻边念,我求你了。
汤贞不说话,眼睛闭紧了,只有呼吸越来越快,手指在手心里紧攥着哆嗦,被周子轲发现了。
周子轲把他放开。
“我错了。”半晌,周子轲突然说。
汤贞努力地喘息,被周子轲紧搂着。周子轲摸他低垂的后颈,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他。“我不逼你。”周子轲鬼使神差说了这么一句。
“太……太晚了,”汤贞开口了,腔调也有点不太对劲,他睁开眼睛,怔怔望向了周子轲身后那片黑暗的虚空,“小周,你回家吧。”
周子轲沉默了会儿,说:“我哪有家可回。”
汤贞舔了舔嘴唇,说:“你姐姐,你的父亲,他们都在家里等你……”他说话时候气息不稳,好像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人更虚弱了,他轻轻催促道:“快回家吧。”
周子轲低头道:“我不能把这里当成家吗。”
汤贞一下子哽住了。
“这不是你以前答应我的吗。”周子轲声音很轻,却带了一个哭腔似的。
“小周……以前的事情……”
周子轲摇头:“我不听。”
汤贞坚持道:“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