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196)
“你想干什么?”梁丘云问。
汤贞感觉有人拉扯着他的手把他弄回床上去了。他的手腕很痛,头也很痛,全身的骨头疼痛欲裂。迷迷糊糊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想动一动手腕,可就是只能在头顶悬着。
梁丘云弯腰提起手里的袋子,推开卫生间的门,把里面的牙刷毛巾拿出来,极有耐心地一一摆放在擦干净了的架子上。这间宿舍自梁丘云搬出去以后,再没有人进来。梁丘云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看到那哗哗流出的满是锈迹的发黄的自来水。
就像淤毒,流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流尽了。
梁丘云打湿了抹布,擦客厅里的旧沙发,旧茶几,处处都是厚厚的一层积灰,他把电视机和空调机擦过了,又踩着高高的椅子,仔仔细细擦汤贞头顶天花板上那顶老式吊扇扇叶上的灰尘。
手机一直在客厅里响,丁望中想找梁丘云,要他同他一起去见《狼烟》第二部 的“潜在意向投资人”。梁丘云从昨夜到现在被一个告密者折腾得手忙脚乱,现在站在卧室里,看着这空荡荡的旧宿舍,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包括曾经无数个日夜陪伴他的那张大床,包括昏昏沉沉正躺在上面的汤贞。
梁丘云从传达室工具间找来这条原本给公司大巴车轮胎上锁用的铁链,这会儿挂在了床头栏杆上,把汤贞的手全都捆紧了。
他要确保汤贞不会跑出去,不会被人发现。
毕竟外面不像他家一样保险。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梁丘云仍不太放心,他没有别的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目前没有人住,孩子们都搬迁走了,连外面的记者都不屑对这个地方多看一眼。
在手机铃声的催促下,梁丘云又望了一眼卧室的那面窗户:透过灰尘,雾蒙蒙的光笼罩着这间闭塞的屋子,照在汤贞失去意识的面颊上。
梁丘云站在窗边朝下看。宿舍楼下,一条老街从亚星总部大楼门外延伸过来,亚星门前已经数日来围满了记者和粉丝,连带着整片街区都如同一锅黏粥,拥堵不堪。
一辆阿斯顿马丁横亘在车流与人流之中,正被堵得无路可走。
周子轲右手扶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因为缺少休息而发颤,夹着只烟,手肘搭在车窗外面,他朝窗外四处看。
亚星没有汤贞的人影,地下练习室的课也停了,周子轲的车一路开过来,看到路边一群群的歌迷影迷,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在焦急恐惧地哭泣,汤贞仍不见踪影,恨他的人也好,爱他的人也好,没有人能找到他。周子轲在驾驶座上抬起头,看见街边那栋被封起来了的宿舍楼,所有窗户都被窗帘遮挡住了,只除了三楼的一扇,大概是没有窗帘,只能用报纸糊起来。
汤贞躺在床上,他努力想要清醒,过了很久很久,汤贞才在眼前的重影中看到了那些报纸,被贴得整面窗户都是。
*
阳台的挂衣绳上夹着两只白袜子,因为时间太久了,白上布满杂质。
梁丘云傍晚时分从外面回来。这栋楼一建起来梁丘云就住在这儿,他是亚星娱乐第一届练习生,早在汤贞搬进来以前,梁丘云就知道怎么半夜三更翻墙偷偷溜出去打工,这里的一切通路,没有人比梁丘云更清楚。
汤贞睁着眼睛,隐约看到梁丘云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梁丘云坐在了他的床边。
梁丘云说:“我今天见到了狼烟第二部 的投资人。”
接着便是匕首出鞘的声音,刀刃划过了刀鞘。汤贞就算再怎么看不清东西,也能感觉有光从眼前闪过,反照在他的眼上。
汤贞的手腕在头顶坠得很痛。汤贞扭过头,眼睛被光晃得睁不开。
梁丘云笑了一声。
“他送给我这柄匕首,说是蒙古人的钢刀,”梁丘云告诉汤贞,“阿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汤贞怕那个东西,恐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却还要掩饰着。汤贞闭上眼睛,也不听梁丘云的话。
“你知不知道我们回到哪里来了,”梁丘云把汤贞的手从床头解下来,汤贞的皮肤不似梁丘云这般经过了《狼烟》片场地狱般的考验,汤贞很容易受伤,梁丘云拿酒精给汤贞手腕上一圈圈被粗铁链子绞出的伤口消毒,“我们回‘家’了,316宿舍,你高兴吗。”
汤贞听到梁丘云说:“如果你不挣扎,你就不会受伤。”
汤贞可以动了,可以下床,那条铁链将他困在床上那么久,令他绝望。在浴室里,门关上了,汤贞手扶住墙,他按着自己的膝盖,尝试着站立,想站更长时间。
他不太清楚上一次他吃梁丘云给的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昨天夜里吗?
因为有链子,所以白天梁丘云没有强迫他吃东西,汤贞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站得比往常更久。
没吃药也意味着没有任何进食。汤贞站直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晕目眩了。
他有多久没有唱过歌了,没看过剧本。汤贞弯下腰,打开洗手池的水龙头,艰难地用手心盛了水,抹洗自己的脸。他抬头望了一眼镜子。
他以后到底还能不能看清字?
梁丘云在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没有加别的作料。汤贞现在手腕攥起来就是骨头,比以前瘦了那么多,汤贞再怎么能撑,只喝粥恐怕都是不行。
汤贞从浴室里久久没有出来,梁丘云以前还耐着性子在外面等,现在直接从外面推开门进去,他看到汤贞肩膀缩起来了,汤贞弯腰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梁丘云的心忽地往下一落。
“你怎么了。”梁丘云不自觉走进去,他放轻了声音,问汤贞。
多少年了,他没有见汤贞哭过了。
就见汤贞哽咽着,转过头看梁丘云。汤贞摇了摇头,说:“我的手……”
他两条手腕上是一块一块的血疤,连在一起,像条链子一样,绕在他手上,那皮都被绞磨掉了,沾水必然生疼。
梁丘云快速眨了眨眼,他瞧着汤贞那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淌,像个小孩一样。
“先出来吧,”梁丘云语气放柔软了,“先吃饭。”
汤贞走出浴室的时候,努力想往四周看,看清这间记忆中的宿舍如今的陈设。吃饭时,他听到梁丘云在他耳边一直对他解释,什么不是有意要用链子,是怕汤贞不小心走出去:“这里不比原来,万一出去了,你会很不安全。”
北京现在这么乱,汤贞如果离开了这里,就会遇到危险。
汤贞重复念着这句:“我会遇到危险?”
梁丘云“嗯”了一声。
“你把我藏在这里,你为什么不会遇到危险?”汤贞问。
梁丘云听了这句,他抬眼看汤贞的表情,汤贞低下头用勺子专心挖饭里的排骨,看上去温和无害,问的也是无心之言。
汤贞今天吃了不少东西,不用梁丘云强喂,大约汤贞也想多补充一些能量。
梁丘云把客厅里的电视机搬到卧室来了,他修了一会儿线路,把电视机打开。他调台,调到电影频道,丁望中说今晚电影频道会播放一支关于《狼烟》的宣传纪录片,重点介绍《狼烟》男主人公的扮演者,中国影坛的功夫新星,梁丘云。
汤贞倚在床头,腿上盖着梁丘云从家里拿来的被子,身上披着梁丘云的外套。
他眼前略过一幕幕,是梁丘云如今成功了的画面,梁丘云在电影院受影迷的追捧,受着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整支宣传片没有提到制片人方曦和与新城影业,也没有提汤贞或 Mattias ,没提亚星娱乐半个字。
梁丘云从客厅进来。纪录片放完了,也许这就是汤贞可以多坐一会儿的理由。汤贞眼睛还盯着电视屏幕,纪录片后开始插播广告了,汤贞看到熟悉的洗发水品牌在电视上出现,可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也没有听到《如梦》。
梁丘云兑好了酒,手摸到汤贞后脖子上轻轻一捏,这是个条件反射,汤贞一下子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喂完了酒。梁丘云又在汤贞有酒味的干裂的嘴唇上低头流连了一会儿。他搂过汤贞干瘦的身体,让汤贞一动也不能动地待在他怀里:“你老老实实睡觉,就没有人用链子折腾你了。”
那天卧室一直没怎么开灯。隔了一天,梁丘云从外面扯了一大块黑色遮光布进来,他踩着凳子,用钉子把这块布钉在已经糊满了报纸的窗框四周。
汤贞坐在床边,仰头看这一大块垂下来的黑布。
汤贞想象着黑布外面的光景,现在是七月吗,还是已经八月了?
“有人找我吗。”汤贞忽然问。
梁丘云打开了卧室的灯,他走到遮光布后面去看,果然一丁点光也不透了,这样夜里就可以开灯了。“你希望有谁找你?”梁丘云嘴里还咬着几根钉子,问。
汤贞什么也没说。
宿舍楼里虽然没有人住了,但并不像梁丘云以为的那么清净。坐在床边和汤贞一起吃中饭的时候,梁丘云忽然听到从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诡异的怪叫声。
梁丘云把饭碗一放,从地上拾起一柄锤子就往外走。
宿舍门打开了。汤贞坐在床上,当风涌进来,他能透过门框看到外面宿舍楼的走廊。
梁丘云很快回来了。他先是看到宿舍门忘了关,又走进卧室,看到汤贞还乖乖坐在床上看着他。
梁丘云稍微放下一点心来。他把锤子一丢,伸手反锁上门。
“栾小凡那疯子。”梁丘云擦了擦手,不屑道。
亚星娱乐总部大楼乱成一锅粥,温心站在郭小莉办公室里,见郭小莉顶着宿醉的头痛,一遍遍给法国那边打去电话。
温心抱着怀里西楚乐队送来的专辑资料,先出了门。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汤贞老师了,比起那些传言,她更担心汤贞老师的安危,不像公司内部很多其他的声音,他们认为汤贞一向喜欢站在最前面安定公司的民心,这次他自己出事了,把公司连累了,他更应该站出来,而不是彻底消失不见。
毛总整日待在办公室里也不出门。练习生们也停课了。公司现在除了应付各方面关于汤贞老师的质疑,就是在接洽和梁丘云有关的大量新的工作。
“萍姐,萍姐??”公司前台有个年轻女员工惊叫道,“萍姐!小凡在外面大马路上被人开瓢了!你快去看看啊!”
温心站在三楼走廊上,她想了一会儿“小凡”这个名字,然后想起来,栾小凡:那个从戒毒所出来以后就疯疯癫癫,常跑到练习生宿舍楼里鬼喊鬼叫,被公司藏起来了的前任主唱。
一大群人呼啦啦都跑下楼去看热闹。温心站在原地,低头拿手机,又给汤贞老师打去个电话。
仍是关机。
一位泰国女星经多家媒体帮助,在京召开记者会。电视直播画面上,她哭着控诉中国知名艺人汤贞拒绝支付她的生活费和清迈往返北京的机票:“我与他在巴塞罗那相遇,相知,相爱。上个月,汤贞告诉我他会回北京,要我到北京新城国际电影节的首映式上找他,”该女性几度泣不成声,“他现在失踪了,人不见了,我在北京只认得他,我现在无法生活了,汤贞,我希望你站出来,对我负起责任。”
亚星娱乐办公室里,郭小莉与梁丘云这么晚了还在秘密谈话。
前几天郭小莉在家喝了酒,说出什么话来她自己都忘了。梁丘云敞开了西装扣子,一声不吭坐在郭小莉的沙发上,他右脚抬起来,被深色长袜包裹的脚腕搭在左腿膝盖上,露出脚下一尘不染锃亮的皮鞋。
隔着一张办公桌,郭小莉说:“阿贞在法国合作过的那个影展团队,同意把阿贞接过去,以学生的身份暂时把他保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