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幻想(74)

　　赵柏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如果没有他身上穿的这身警服，那么恐怕连心脏都要炸裂开来。
　　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声音却略微变轻：
　　“简杨，你害怕吗？”
　　简杨身子一震，目光转向别处，薄唇微颤，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什么是‘害怕’？”
　　赵柏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这明显是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
　　什么是害怕？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体验过“害怕”的感觉，更别说面前这个把命搁在刀尖上的嫌疑犯。然而现在对方却反问自己，什么是“害怕”。
　　“我不知道你说的‘害怕’究竟是指什么。”简杨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道，“如果你说的是‘人面临险境时心中恐惧、惊慌’的感情的话，那么很遗憾，我是没有的。”
　　赵柏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
　　“我感觉不到。”简杨眨眨眼睛，漆黑的瞳孔凝视着赵柏，“不单单是‘害怕’，‘失落’、‘悲伤’、‘欣喜’、‘愧疚’、以及……”
　　简杨抿了抿嘴唇，停顿了一秒。
　　“以及‘喜欢’。这些普通人能轻易感受到的感情，我只都能从书中读到，当然，”简杨轻笑，嘴角却向下撇了撇，“也包括你们普遍的‘道德感’和‘罪恶感’。”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认知障碍’或者‘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或许是其中的某一种，或许两种都有——我的病历上就是这么写的。”
　　赵柏阴沉着眸子，放下交叠着的腿，慢慢起身。
　　“不过，警官，你无需担心。我虽然没有恐惧感，但是痛觉还是敏锐的。”
　　赵柏死死盯着面前浅笑着的人，双脚绕过审讯桌，一步一步地向对方走去。
　　“所以，我在被行刑人处死，或者被和我一样的执行者不留痕迹地抹消时，也会感受到和常人相同的疼痛。毕竟，按你们的道德观和法律观来讲，人命是要人命来偿还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几十厘米，谁都能感觉到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简杨抬头，对上赵柏一双具有压迫气势的眼睛。
　　拳头渐渐握紧，骨骼的“咯吱”声清晰可闻。
　　“赵警官，”简杨笑得温和，“无论你我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就此永……”
　　霎时间，“咚！”的一声，椅子上的人被一记猛拳打得近乎飞起。简杨脑袋“咣”的一声撞在玻璃上，贴着窗沿滑到地上。
　　鲜明的血迹在干净的墙面上划出一道可怖的红痕。
　　“咳咳……咳咳……”
　　地上的简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无奈刚刚被狠狠打过一拳的头部一直“嗡嗡”作响，再加之能做支点的双手都被拷在了身后，他便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疼吗，简杨？”声音冷酷，“疼吗？”
　　沾着血的拳头剧烈颤抖，赵柏竭尽全力抓住自己的心口，通红的眼眶里是一双近乎要滴出鲜血的眼睛。
　　他一字一顿，凌迟一般，如同把心脏割成两半：
　　“子弹比这痛一万倍。”
　　


　　第一百零三章 能遇见你
　　“叩叩”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赵柏猛然喘了口气，瞥了一眼倒在地板上呻吟着的简杨，然后抬腿绕开桌子，坐回桌前的椅子上。
　　他揉揉手指：“进。”
　　“赵队，呃……”来人刚一进屋，就被屋内的一番血腥景象给吓得语无伦次，“那个……这……嗯……”
　　赵柏回头，看了看门口瞪着眼睛的宋佳，轻叹了一声：“什么事，快说。”
　　“啊……那个……调查局的人来了，”宋佳咽了咽口水，偷偷瞄了瞄简杨，小声道，“来要人。”
　　赵柏眸子闪了闪：“知道了。”
　　宋佳点点头，转身便欲离去，但半秒不到就折了回来，目光关切：
　　“赵队，要叫医生吗？”
　　赵柏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没事，不用，不过——”
　　他又望了望地上满头是血的简杨。
　　“——帮我拿下医疗箱，谢谢。”
　　说罢，赵柏就从桌上抽了一张面巾纸，把手上的血擦干净，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审讯室。
　　来人是两名身着制服的人员，一男一女。男人年龄不大，身材修长，目光沉稳；女人则娇小精干，举手投足间显出颐指气使的意味。
　　肩上盘踞的青龙呼之欲出。
　　赵柏眯了眯眼睛，随之便换上了一张亲切近人的脸，上前一步，礼貌道：
　　“刑警队队长，赵柏。”
　　女人冷哼。男人见状，赶忙笑道：
　　“赵队长，这么晚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但是我们临时接到任务，说贵局有意扣押我局工作人员，让我们来向您这边确认一下情况。”
　　赵柏一笑：“说‘扣押’，未免言过其实。简杨身为国家公民，有义务协助我局调查重大案件。待真相明了后，我局自会妥善处理。”
　　女人嗤笑一声，蹬着高跟鞋，“嗒嗒”地走上前来。
　　“赵队长，这大半夜的，我也就不跟你绕圈子了。”女人用指尖点了点办公桌面，目光直指赵柏，“我们需要市局配合移交多起谋杀案的嫌疑人简杨。”
　　赵柏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根据《特殊情况指令法案》，同级单位嫌疑人交接，需要至少一名直属机构干部签字，以及一名被移交单位处级以上干部陪同。”
　　他用视线扫了扫面前的两人，面色严肃地补充道：“请出示相关文件和工作证件。”
　　女人抱起手臂，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一旁的男人见气氛不善，便抢先一步开了口：
　　“手续所需文件，明早会有人来双手呈上。现在上面催得紧，我们也是听令办事，所以可否请您……”
　　“把简杨交出来，他不是你们能碰的人。”女人不耐烦地打断，“更何况，我们替你们加班，你们回家睡觉，何乐而不为？”
　　“即便是深夜，事务也要按规章制度来办。”赵柏表情丝毫未变。语调虽轻，却掷地有声，“你们有领导，我们也有。你们随随便便就把人带走，我们这边没法向上面交代。”
　　他动动手指，几名持警棍的警员便围了上来。
　　面上的笑容完美无瑕：
　　“两位，请回。”
　　女人咬着嘴唇，瞥了瞥两侧的逐渐靠近的警察，最后悻悻地看了一眼赵柏，就拉着男人，转身向门口走去。
　　赵柏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直到这一男一女一同消失在楼梯口，他才摆摆手让警员回各自的岗位，自己也顺势走回了审讯室。
　　看着简杨痛，他又何尝不痛。嵌在心坎上揉进骨髓里的人，痛一下就如钻心剜骨。
　　那个不听话的小傻子，多少也该吃点教训了。
　　到了屋子门口，刚一开门，就撞上了正要从里面走出来的宋佳。
　　宋佳看见赵柏，翻了个白眼，把手上拎着的医疗箱往他怀里一撂：
　　“还是你去吧，那小祖宗不让我碰。”
　　赵柏笑了笑，没说话，接过小箱子，抬脚走了进去。他把箱子放在审讯桌上，把倒了的椅子扶正，最后，再扯着简杨的手臂把人拉起来。
　　简杨双眸紧闭，唇瓣微颤，感受到熟悉的力道后，便放松了身子，配合着赵柏顺从地坐回椅子上。
　　两人相对无言。赵柏沉默着打开箱子给简杨消毒包扎，简杨也沉默着任由赵柏摆布。当脑袋上的最后一圈绷带被缠好后，赵柏轻叹一声，阖了阖眼睛，伸手把简杨按进怀里。
　　“四点半的飞机，你十分钟以后就出发。”指腹摩挲着柔软细碎的发丝，低沉的声音只有缠绵着的两人能听见，“机票我会派人送到机场。你到了目的地以后，跟着接机的人就能到安全的地方。”
　　手指悄悄向下滑，划过细腻的脖颈，沿着凹进的脊柱，最终落到腕子上拷着的一对冷硬的钢环上。
　　金属碰撞的声音窸窣响起，十几秒后，手铐就“咣铛”一声砸在了地上。
　　“无论是你要杀的人，还是命令你杀人的人，我都会帮你摆平。”赵柏抚摩着简杨手腕上几道狰狞的勒痕，用双唇贴着面前人额头上渗着血的纱布，“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所有事情我都可以依着你，唯有‘死’不可以。”
　　怀里的人挣扎了一下。
　　随后，墨色亮眸便缓缓睁开。
　　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似笑非笑，漆黑的瞳孔里是一点明光，如同黑夜中一轮清朗满月，照得万般星辰都失去了光芒。
　　微凉的手指偷偷攀上温热的手掌。
　　十指交握。
　　宋佳第二次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审讯室里正闭目养神的简杨和简杨身边正喝茶看报的赵柏。
　　于是她抬手敲了敲门框，成功地引起了赵柏的注意。
　　赵柏抬眼，见宋佳用手指指了指刑事科门口，又做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鬼脸和小动作，便果断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出审讯室。
　　刚一出门，一份文件就被递到了眼前。赵柏接过后草草瞄了几眼，就将目光转向站在门口的三个人身上。
　　三人中有两人就是方才见过的一男一女，而第三个人，则已经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的姓名和职务挂在了胸前的名牌上。
　　——赵魏泽，C市市政府直属调查局局长。
　　如果赵柏没记错的话，这位赵魏泽局长也是在“名单”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
　　赵柏不动声色地把文件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又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位和蔼的局长先生，最后微微一笑，潇洒地签了个字，把文件递给宋佳。
　　“印两份。”他说，然后又转向另一名警员，“把嫌犯带出来。”
　　“赵队！”宋佳一脸难以置信，“你怎么能……”
　　“带出来。”赵柏摆摆手，把宋佳后半句话给堵了回去，“理由正当，手续齐全，交接程序应立即开始，不得拖延。”
　　这话一出口，谁也就都不敢再有异议。宋佳默默走到打印机旁边，警员走进审讯室，其他人也都低下头各司其职。一时间，偌大的办公室里竟安静得只能听见敲键盘的声音。
　　赵柏点上一根烟。
　　不一会，身后便传来了规律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