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幻想(80)
赵柏挂了电话,点上一根烟。
星星亮光忽明忽灭。
与这位文烈先生作对,就等于是与C市的十二分之一作对,虽有市局和整个赵家做赵柏的后盾,但若想肃清其背后的所有利益关系网并让一切真相都浮出水面,依旧是非常困难的。
更何况,赵柏吐了口烟丝,想,更何况,赵家现任家主赵国清也曾不止一次会面过文烈,两人把各自的继承人带上会议桌的次数也不少。
赵柏依稀记得,某一次见面时,那位年过古稀的老人拄着拐杖,半步半步地挪上台阶的样子。那时赵柏就坐在最上方的台阶上,听着拐杖规律的“嗒嗒”声由远及近。文先生与他视线相撞时,还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可以说,文烈是赵柏最不愿意与之敌对的人之一。至于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两方所牵扯的家族势力,另一方面则是赵柏于私心上,实在是不愿把记忆里那位老先生的和蔼形象撕成碎片。
然而无论外表亲和与否,一个人的内在都是难以从言行中了解到的。不过或许福利院地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在被毒死或者用枪打死之前,能稍稍见到文烈实际行事作风的冰山一角。
不知不觉中,烟头的火星已经烧到了指侧。赵柏掐了烟,阖了阖眼睛,思索片刻,而后迈开步子,向福利院主楼门口走去。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是文烈,那么也同样该知道,能坐稳那个位子几十年的人,必定是个谨慎的人。文烈把福利院废墟当作公共场所让人随意进出,就代表他并没有把关键证据留在这里。
可是,赵柏边走边想,我所追寻的“关键证据”,现在还有可能存在吗?毕竟对于犯罪者来说,第一时间销毁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才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有,一定有。赵柏默念,倘若赵魏泽所言为真,那么文烈直接或间接作过的各种大小案子,没有上千也得有几百。再谨小慎微的人,也难以将每一件案子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抓住突破点,一举击溃。
一阵阵细小的窸窣声逐渐响起,随着风声愈来愈近。赵柏神色未变,右手却握紧了腰间的枪柄。
赵柏身为一个知悉部分真相,并胆大到敢于深夜独自来案发现场调查的人,文烈没有理由放他全身而退。
是直接杀人灭口,赵柏用余光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一个有可能藏人的地方,还是抓走严刑拷打?
无论对方想做什么,赵柏都不打算让他如愿。赵柏绷起神经,血液汇聚至手脚,用视觉和听觉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霎时间,“嗒”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那是木杖敲在潮湿的大理石砖上的声音,既混浊又悠长,就如同多年前的某个下午,某位先生亦步亦趋地拾级而上时一样。
赵柏身形猛然一震。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紧接着,喑哑平和的嗓音响起:
“世侄,好久不见,还记得叔叔吗?”
赵柏僵在原地,两脚仿佛都被钉死在了地上。他把食指扣在扳机上,全身的肌肉蓄势待发。
前方两人,右侧方三人,左侧两人。赵柏舔了舔嘴唇,凌厉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动静的地方,大脑运转,思考着脱逃的方法。
此时,后方的老人再次开了口:
“别太紧张,值班的保安而已。不过,世侄你既然来了,那么就进来坐坐吧,叔叔请你喝杯茶。”
说罢,“嗒嗒”的拐杖声便又响了起来。出乎赵柏意料的是,声音在逐渐远去——文烈并没有向他走近,而是转身走了回去。
赵柏眉头微皱,想,就这么走了?
然而现实却给了赵柏最真实的回应——楼顶闪过一束白光,下一秒,一个红点就射到了赵柏胸口上。
看来,这位老先生并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余地。
赵柏眸子闪了闪,把枪插回枪套里,然后把双手放到狙击镜另一边的人能看到的地方,而后转身,跟上了文烈的步伐。
案件主谋会在福利院附近布置人手,这是赵柏早就预料到的事,但文烈亲自前往此地并一脸和气地邀他赴鸿门宴,却令他始料未及。
究竟是什么名茶,能劳烦这位大人物亲身下场请人品赏?
赵柏边思索边跟随着不远处的脚步声向前行进。其间,胸前的红点一直未曾消失,如索命阎罗般紧紧咬在他的心脏上。
而赵柏却不甚在意。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文烈如果想杀了他或者拘禁他,都易如反掌,但显然,身前的这位老人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类似的意向。
也就是说,文烈请他“喝茶”的原因,另有其它。
“你和国清很像。”走在前面的文先生突兀地开了口,“很像——年轻的他。”
赵柏没有回应,灼灼目光盯着文烈略显伛偻的后背。
“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但有时,不免有些毛躁,更有些鲁莽。”
沉稳的嗓音回荡在大厅里。
“不过,年轻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你们是国家的栋梁,是国家的未来,没有你们,我们所做的所有事都将失去意义。为生活而劳作,为理想而奋斗,为国家而抛头颅洒热血,你们该做的,就是这些我们希望你们去做的。”
文烈顿了顿,在两扇厚重的红色木门前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赵柏。
干枯的手掌搭上镶金的门把。
“国清也是,你也是,还有,”布满皱纹的笑容逐渐扩大,“简杨也是。”
第一百一十二章 威胁
“咔嚓”一声,门把被按下,紧接着,两扇门就“吱呀吱呀”地开了。
文烈向不远处的赵柏招招手,随后便兀自转身走了进去。
门后面的屋子里是一片漆黑。文烈轻轻拍了两下手。两盏水晶吊灯亮了起来,把整个房间照得富丽堂皇。
吊灯下面,摆放着一张圆形会议桌。围绕在桌旁的,则是十二把红木雕花扶手椅。文烈慢悠悠地走到其中一把椅子旁,缓缓坐下,把木杖攥在手心里。
黑枯的手指摩挲着莹白的象牙柄。
“过来,坐。”老人用目光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
赵柏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似的。
文烈没有再讲话,而是用手指点了三下桌子。不一会,一名着装靓丽的女性便走上前来,低着头垂着眼,给文先生和另一位未入座的宾客斟了茶。
“古往今来,”文烈端起茶杯,视线射向门口站着的人,“大事都是坐着谈成的。上至国约、贸易协定,下至政策法规修订与国土规划企划,无一不是我们坐在谈判桌旁一个字一个字地谈完的。”
杯底磕在陶瓷杯垫上,清脆的声响敲击着耳膜。
赵柏轻笑,没有理会他这通废话,冷着声音单刀直入:“你对简杨做了什么?”
文烈笑了笑,啜了一口茶。
“能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你还不知道你最应该知道的事。”文烈从容放下茶杯,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十六年前深蓝福利院的那场烧毁了大部分关键证据的火灾,一直让你耿耿于怀,是不是?”
“孩子,看看吧。”老人把资料递到赵柏面前,“到底是谁,断送了几百人的生命,又让真正该坐牢的人逍遥法外。”
赵柏将信将疑,但还是拿起文件袋,打开,瞄了一眼。
袋子里是一沓整整齐齐的A4打印纸,手摸上去,还能感觉到一点热度——这大概是几分钟前刚印出来的。赵柏把这沓厚厚的文件取出来拿到眼前,翻开第一页。
第一页上只有中间印了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大部分空间都被锅碗瓢盆和各种菜品所占满。可以看出,这张照片拍的应该是某处的厨房。然而就在照片左下角的拥挤的地柜中间,却趴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人。
赵柏眉头紧了紧,再一次细致地把照片里的人琢磨了一遍。
看体型,应该是个男孩。男孩年龄不过十岁,却偏偏瘦得不像个健康的孩子,趴在地板上时,甚至能从衬衫的棱角中露出蝴蝶骨的形状。
这个孩子是谁?他在厨房里做什么?
一旁的文烈似是看穿了赵柏的疑惑,摆摆手道:“看下一张。”
赵柏瞥了他一眼,手上翻了个页。
第二张照片与杂乱的第一张完全不同,上面只有一个孩子的脸,以及,孩子正在拿着小刀割电线的手。
赵柏身形一震,心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这张脸,虽说又小又稚嫩,但上面那双深墨色的眸子却是赵柏无比熟悉的。那个人的五官与照片里的面庞逐渐重合在一起,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狠狠砸在赵柏面前。
“十六年前,深蓝福利院意外失火,而这‘意外’的起因,则是厨房电线绝缘层脱落所导致的短路与小范围火灾的扩张。”
“割掉绝缘层的人,正是简杨。”赵柏呢喃道,而后又嗤笑一声,“但是,光凭这两张照片是不能下定论的,因为无法证明其拍摄地点是深蓝福利院的厨房。”
文烈未言,只是用手指示意赵柏再翻一页。
第三页上印着一张鉴定报告单,被鉴定对象为一把于火灾突发地点发现的小薄刀,鉴定内容为刀刃上的残留物以及刀柄上的指纹,而鉴定结果,则是白纸黑字上印着的两行大字:
“残留成分与深蓝福利院厨房西侧被割掉的电线绝缘橡胶相同。”
“刀柄指纹为正握,经数据库对比,确定指纹所有者的姓名为‘简杨’。”
手心的薄汗洇湿了纸背。
“这些本应存在于市局档案库的资料,都已经被我妥善处理掉了。”文烈清了清嗓子,“正因如此,你才能有机会见到一个自由清白的简杨。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向一个饱受折磨的孩子伸出援手而已。”
赵柏冷笑一声:“自由?清白?你的‘援手’就是逼他去犯罪!”
文烈耸耸肩:“等价交换,自然法则。我向他承诺了一个只有普通人才有权享有的未来,他就要为我完成某些我不方便亲自做的工作。”
赵柏紧抿着嘴唇,锐利的目光刺向椅子上淡然自若的老人。
“别这么看着你叔叔,孩子。我半夜到此与你会面,不是来和你争论是非的。”文烈回了赵柏警告的一眼,“继续看。”
赵柏强压下一口气,手里开始翻动资料。
后面的内容让赵柏着实吃了一惊。张庆春、李程、周玉曼、律权彦……所有简杨直接或间接涉及的案子,都被详实地记录在了这份文件里,末了,还附有沾着被害人的血迹的小刀的鉴定报告。而报告的结论,则指向了“简杨是作案人”这个事实上。